“唉,不管怎样,胡乱杀人到底不对,即使她有权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帮凶呀!若给师父知道,岂不大大伤心?我不如悄悄将这人放了,另换块大石掷下溪中充数…。··”
眼光一瞥,正好瞧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这刻却不知道庙中的罗淑英,这位一代奇人正以无上玄功,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停步思维,罗淑英已经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这种企图,立刻施展出无上轻功,宛如御风般飞来。
不久工夫,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数丈之外,察看着他的动静。只要钟荃一违背她的命令,便立刻发出道家罡气,将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发,钟荃倏然双手举起长形被包,高举过顶。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张剑拔的势子,暗忖道:“这少年果真诚实不欺,心口如一。既没有违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杀他。”
只见钟荃双手一扔,扑通一声,将手上的长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开,被中的人倏地浮现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锐利,已瞧见那顶髻,正是如假包换的那庙祝。立刻如响斯应,翻身飞纵回庙。
这里钟荃还踯躅溪畔喃喃自语道:“庙祝啊,你别怪我太狠,把你已绝气多时的尸身掷在水里头。换作我是你,也愿意将无知觉的臭皮囊,换回话人的苦难……”
原来当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庙祝时,立刻便发觉肩上的人有异。他将这庙祝扛在肩上,无论如何,即使没有醒来挣扎,也应柔软垂下,但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邦邦地直挺着,简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当下伸手一探,触手处冰冷如石,毫无半丝生气。这才知这庙祝依然躺在被窝中之故。
于是他便决定将这尸体掷下溪去,只因他是个心胸豁达、极为人设想的老实人,反正人已死掉,掷在溪中还不是所差无几?殊不知此举却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谓不险了。
他回到庙中,只见罗淑英盘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庙中,晚风刮得阶前的败叶,发出枯燥的声音。
她惘然地注视着一张残叶随风移动,直到那残叶吹到阶边,再也不能移动,她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钟荃在阶上坐下,离她不远。
他觉得这几个时辰的尽力奔驰,比之厮杀整天还要疲累。当下双手托腮,肘子搁在膝头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变得神骏非常的黄马来。
他将以后的事完全撇开不想,因为他这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以后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他无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现起陆丹的倩影,禁不住怅惘地叹口气。
“她也许赶得及救活,但也许已经死了。唉,这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他叹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还在世上,而我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要备受无数苦难,才能得到这美满的结局,我也愿意……”
侧面的罗淑英被他叹息之声惊动,转眼注视着他,发觉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满地摇摇头,轻轻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这年轻人懂得和遭受过什么?也学那些饱受风霜的人般,无端嗟叹。”
她随即将视线移开,仍然用轻轻的声音念道:“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余韵袅袅,楚楚动人。在她这时候,果然是欲说还休的心境,是以这首词,份外能够感动自己。
这一刹间,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温柔,使得钟荃不知不觉地对她同情起来。但心中仍然否认她所诵上半阕的词中之意。因为他已认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如她所说股强说愁。不过,他也已原谅她的错误,他自个儿也是到现在才感到蓦地已经长大,从而体味出所谓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谈话,因此产生一种说话的欲望,不管所谈的是什么,她也愿意谈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认定这少年的确老实可靠,才会撤消了从原始至今人类仍有的疑惧本能。
她道:“我在那石屋中,已看过四十次秋天的落叶,那种滋味,并非仅仅一个愁字,便说得尽。”
钟荃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这么长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脸,对着檐边的天空,更为明亮的晓色,将他美丽的面庞映得更清楚动人,尤其那对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懂的。至于现在呢,我却可以骄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叙述一遍,庙外的秋风,掠过旷野大地,发出寂寞的声音,一似是为她叙述这凄凉遭遇时的伴奏。”
钟荃听完之后,无言地低下头。他心中完全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操而充满感动之情,也为了这种坚定互信的爱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这么久未曾叫过袁文宗的名字,此时虽然是对着这青年人叙说当日之情,但每当她提起文宗这名字时,便宛如瞧见他含笑伫立在面前,但那潇洒的身影,转眸幻灭,她流下两行珠泪,沾湿了襟袖。
最后,她以冷酷的声音,将结论说出来。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没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诉他这回事。她要查明白这件事,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便要将青田和尚凌迟处死。而且毁坏天下寺庙,杀尽佛门弟子。用血果来补偿青田所种下的恶因。
钟荃与佛门有极深的关系,当时不觉为之毛骨悚然,但当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于叠卵之时,只好轻嗟一声,不说一词。
这一声轻嗟,却使罗淑英惊讶不置。她露出诧异之色,道:“怎么?像昆仑弟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叹息一声了事?难道还会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对这种做法?”
钟荃当然不是这意思,可是要他详细深入地分析,却也办不到,只好苦笑一声。
她沉思了一刻,便摄神定虑,调息呼吸,行那道家无上坐功。
钟荃本也想坐坐,可是,当他一想到命在须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立刻便放弃这念头。
这刻,他宛如那些临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却又似有千言万语,倒把那颗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难受的滋味。
他懒得去回忆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洞无所归依,不觉有点儿烦躁起来,猛可站起身,踱出庙外。
放目旷野茫茫,青绿的颜色中,夹有不少枯黄,尤其是许多树木,挺着光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摇颤不休。
他喃喃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咳,真个人何以堪?”
顺脚而走,不觉到了庙后半里外的溪畔,岸边的溪水,都静止不动,许多落叶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状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来却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丝毫没有半点儿休戚相关之意。
他不由得联想到人生的种种现象。自古以来,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发生在这世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样的痛苦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至于同时或同地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闻。然而,人类具有万物俱无的智慧,何以不能从累积的经验中,寻到有效的办法,将痛苦从这世上连根铲没?为什么就让这种种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间发生滋蔓?
就像这些水面上的落叶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凉的下场。那当然是因为没有智慧的缘故。然而人们为什么不那样彼此关顾爱护地好好活过一生呢?
“我宁愿像庄子所谓‘鱼相嘘以濡,相湿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样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应彼此关怀才对。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但即使她肯这样做,我也毋宁没有这种痛苦折磨后的关怀。”他悄悄地想着。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论到痛苦,这两个字眼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极难解释和给予价值的东西。粗糙地说,人生若除了痛苦这因素,恐怕便没有努力奋发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边迎风摇摆,软垂的枝条上已经只剩下稀少的叶子。但在风中飘拂时,仍是那么摇曳生姿,甚是动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轻轻诵道:“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着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温柔地流着,带走了无数落叶,也带走了韵光。
陆丹的倩影兜上心头,使他迷偶地叹口气,但随即便消失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陆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师父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苦恋的华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陆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象到当日桑清在腾王阁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记得师叔常常用一种惘然若失的神情,吟诵着她所赠的诗:
“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恸情无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师叔那英俊的脸上,说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杂的表情,那时候他茫然无知,总算了解一点儿。
“这是谁作的诗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吃一惊,是谁能使他毫无觉察地来到身后呢?
扭头一瞥,只见罗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远,秀眉微颦,膀子中带着感情地瞧着他。
他老老实实说出来。这时,当然也不惊讶她能够会令自己不察觉的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你本来淳朴的面上,这刻似乎闪动着复杂和深刻的表情,难道你能够体味这中间复杂和深刻的表倩。难道你能够体味出这中间的悲哀么?我是深刻的体会。”
他道:“我想能够的,因为我并非完全没有碰上和爱过女孩子,可是,仅仅是昙花一现的缘会,也落个从此萧郎陌路人的下场。她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样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也很吃过一些苦头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谁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陆名丹,第一次我遇见她时,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来又见两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谁了。算起来她说得上是我徒孙辈呢,可是你纵然有情,人家对你又怎样呢?”
钟荃嗫嚅一下,无法将他替她治伤时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借以增强话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罗淑英晤了一声,解开扎头的丝巾,雪白的头发垂拂下肩头。
她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腰肢,先将水面聚住的枯叶拨开,然后从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颜。
“要是这样,那就值得追念了。唏,瞧来我仍和四十年前没大改变,除了这头白发……”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前两句话是接方才的话题,后两句则是另开话柄。
钟荃仔细地瞅她一眼,率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丽,比我所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许多……”
她横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风韵极是动人。神色间很是开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不会骗我的。”
她又将头发扎起来,继续道:“我每逢临水自揽容颜,总是垂下这头白发,好让我别忘了那四十年的岁月,别自己哄骗自己,于是,我才能够维持对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骗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实青田倒是真爱我的,想不到小毛也这样。”
钟荃开始放大胆子.评论道:“他们都应该会爱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流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
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乱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意,乃是说倘若他再乱走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悚然,但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袁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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