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丹心里如被一支冷箭飕地射中,秀眉深深锁皱一下。
“我果真是以怨报德吗?不,不,他根本没有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却赶着救那贱女人,打个浑身血污,哼,我才不理他呢……”
她辩解地想。
“唉,我算得什么呢?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末嫁身。即使他并不情薄,我又该当如何?”
泪水又从她面颈上流下来,这一刹那间,真个是柔肠寸断,悲不可仰。
邓小龙冷冷地瞧着她,见她宛如泥塑木雕般,端坐在驴背上,没有半点儿反应,不觉有点奇怪。
但也想不出究间其中有什么缘故,便气哼哼地回转身,继续走他的路。
一点儿也不理会举杖欲砸的方巨。
傻大个儿可直僵在那儿,要知他天性淳厚,非是穷凶极恶之辈。
如今见陆丹给人家一说,竞答不上来,自己那根紫檀竹杖可就砸不下去。
他回头道:“姑娘,我怎样办啊?”
陆丹咬着嘴唇,心中又悲伤,又纷乱,没有听到方巨的话,于是,方巨便只好举杖僵站在那儿,形状可笑。
她徐徐举袖拭去泪痕,眼光一闪,但见邓小龙抱着钟荃,已走出两三丈去。
空中的雪儿清亮鸣叫一志,忽地疾泻而下,竟然扑翅不已地停在邓小龙前面丈许之处。大概它见主人不理睬他们,以为自己是瞧错了人。
陆丹不知不觉地一催白驴,倏忽间已冲过邓小龙,反截在前面。
邓小龙也自停步,凝目瞧着她。
她这时才醒觉自己这一下是干了什么,但觉邓小龙那对锋锐如剑的目光,冷冰冰地直戳进她的心房,似乎已知道她的心意。
“姑娘,你可不必勉强。”
邓小龙仍然冷冷地说,显然他怒意未消,依然要狠狠地挖苦于她:“我们兄弟生死有命,不愿乞回性命……”
陆丹幽幽道:“你不会明白的,随便你怎样想吧,但现在请你告诉我,他受的是什么伤?”
邓小龙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考察她是不真心实意,方巨又撒开长腿,一下子冲过来。
“我们在庆余楼,正与昔年大内二老对仗之时,他忽然被那阴风箭张镜山以阴风箭暗算于背部。”
邓小龙终于说了。
“哦,是防风箭?怪不得他躲不开。”陆丹道:“那么有个背着女人的矮胖子也是和你们同路的了?我们下午经过那儿,替他挡退几个袭击他的人,他便骑着黄马跑了。”
邓小龙忿忿道:“原来那该死的潘自达也逃得性命。那匹黄马可是师弟的呢!”
方巨忽然怪嚷一声,抢到邓小龙身边,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抱着的钟荃。
陆丹飘身而下,飞到他们之间,纤手推开方巨,道:“你别吓着他好么?让我瞧瞧……”
方巨大声道:“那是师兄啊,师兄,你怎么啦?”
声音宏亮之极,蕴含着无数焦虑真情。
邓小龙立刻道:“你放心,他虽然中了毒药暗器,但他根基天赋之佳,当世无二,故此虽然昏迷,仍能迫住毒气不让蔓延……”
“是谁的毒药暗器?我可要砸死他……”
“那厮已经死了,你不必生气。”
邓小龙变成安慰他起来。
“怎样?陆丹姑娘,你的化毒丸管用么?”
陆丹情不自禁地伸出玉手,抚在钟荃面庞上,悄声说道:“大概可以,啊,他大概很痛苦,额上都沁出冷汗。”
说着话间,左手已掏出一个小瓶,以迅速的动作,拔盖倒出一粒,放在钟荃口中。
然后又倒出一粒,先收小瓶,再请邓小龙将钟荃身躯翻过来,掀起衣服,露出伤口,只见那儿仅有拇指般大的黑点,伤口极小。
她毫不犹疑,将那粒化毒丸放在自己口中,嚼碎了和着唾涎,涂在伤口之上。
眨眼工夫,那层化毒丸的浆膏忽然变成黑色,而且像已经干了般掉下。露出伤处肉色,已经恢复原来颜色。
钟荃呻吟一声,身躯动弹一下。
陆丹帮忙邓小龙把他放在地上,盘膝坐好。
方巨一径在嚷嚷,这时快活地叫道:“师兄,师兄,你怎样啦?可觉得好了?”
邓小龙衷心赞道:“久闻峨嵋化毒丸能解天下之素,果然灵效无匹。”
陆丹只微笑一下,蹲在钟荃面前,却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凝瞧着她。
眸子里依然神光湛然。
“你可好了?”
她轻轻地问,心中却明知此问乃是多余。
“谢谢你。”
钟荃缓缓应道:“这一路上,我虽然昏昏然不能动弹,但心中仍然明白,耳中也能听到声音,只不能动弹而已,谢谢你……”
方巨也挤过来蹲下,道:“师兄,我是巨儿呀!”
钟荃一面想运气归元,但心中却乱得很,简直什么事也不能做。连应该坐着或是站起来也不知所措。
他早将方才的对答完全听在耳中,也知道陆丹后来温柔已极地摸摸他的面,这些矛盾的行为,令他这个一贯老实的人,不知怎样想法才好。
他现在只能等事情发展下去,然后,他才知道后果如何。
陆丹忽然站起来,低着看着他,道:“我……我……”
她本来很坚定地想说些什么话,又是这一站起来,却呐呐无语。
邓小龙道:“我且在四下瞧瞧,方巨,你也来吧,我可以告诉你此行经过。”
方巨果然跟他走开,这儿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丹这次决然地道:“我这就回峨嵋去,永远不要再见到我。”
“我?不要再见到你?”他重复地念叨一遍。
声音中既惊讶,又失望。
“你可是恨我?”
他又问:“那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立即回答,明亮的眼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在他面上不住地流盼。
他勇敢地去瞧她的眼光,因为他除了在她美眸中找寻答案之外,再无别法。
“唉,你不会明白的。”
她幽幽道:“除了上一辈的仇恨,还有我们自身……”
末后的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一些。
当然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憾恨,而不是光指钟荃的薄情。
钟荃当然不能明白,嗫嚅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的,除了上一辈的仇恨之外,不必说你,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土气得可恨……”
陆丹用力地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钟荃突然站起来,深深地瞧她一眼,在这夜色黯黑之中,但觉她除了原来的美丽之外,更多了一种朦胧的美。
一种从未曾有的情绪奇异地侵袭他,那便是自卑。
这种陌生奇异的情绪把他整个人淹没,使他的呼吸也有点儿艰困。
歇了片刻,这片刻时间,在这种奇异的沉默中,显然令人觉得非常长久。
钟荃忽然想赶快离开她,因为现在他觉得已经够了。
他曾经和她当面话别,这已经够了。
也使他再也受不了,他得赶快离开,不管以后的生活将会如何单调乏味,更不管将来心灵上的寂寞是如何难受。
但到底已经了结一桩事。
他道:“那么,我得走了。”
眼见她似乎在点头,便怅憾地转过身躯。
忽然臂膀上被人牵住,他斜眼瞧瞧,发觉是她那雪白美丽的玉手。
“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我们之分手,并不因上一辈或你的忍心,是因为我……”
“我忍心?”
钟荃忽然回转身,错愣地反问。
“是的。”
她答,但眼光一触着他,身躯禁不住微微一震,改口道:“啊,不,现在我相信你不是忍心,可是我……”
她幽怨的声音,使得钟荃心里对她非常怜惜起来。
至于那自卑之感,却因她仅仅几句话的语气声音和态度而完全消灭。
“你有什么苦衷?”
他非常诚恳地问:“可以告诉我么?”
陆丹一时难以委决,她既想说出内情,以便钟荃了解而减轻自己心上的重担。
但她又知道说将出来,于事实一无所补。
而且她也羞于启齿说出这等事。
“我……我已遭遇了不幸。”
她说,却说得断断续续的,显然话说出口时,仍然不断地在犹疑考虑。
“那是在隐贤山庄发生的。”
她不得不解释下去,一面垂下首,避开他那双发出奇异光芒的眼睛。
‘那时我中了机关埋伏,使用内家真力贯注在剑上,想刺开那近尺厚的钢门,可是只刺开了尺许口子,便因用力过度,真元耗损过甚,因而昏厥
“你……你能将近尺厚的钢门刺穿?”
钟荃不觉骇然问道:“那么后来怎样呢?”
“唉,刺穿钢门又怎样呢?这次剑会,我不参加了,但愿你能够扬威天下……”
她稍为歇一下,好像是除了在口中说出这愿望之外,还在心底向上天祈祷,祝他在剑会上技压群雄。
“当我醒来之后,发觉已躺在长椅上,那血掌尤锋的孙儿尤东霖,站在一旁,便是他将我移到椅上去的,他……万恶的东西,咳,我也不必说下去
钟荃胸中一阵翳痛,也不知是怒火抑是妒火,把他的心烧得隐隐作痛。
“那么你打算回峨嵋去?”
他果真不再询问下面之事。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
“好吧,我迟些日子,再往峨嵋找你。”
“你来找我?现在你要到哪儿去?”
她不胜惊讶而又感激地问。
虽则她还不敢遽尔肯定,但心里已经明白他这句话中之意,不啻是说即使她已非完壁,也仍然爱她。
“我去隐贤山在找那厮。”他忿忿道:“然后我再返峨嵋找你。”
她已真个确定了她的意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她道:“你何必来找我呢?那万恶东西已受内伤,我离开那儿,在地道一间囚室里见到华山的薛很儿妹妹,把她救出来之后,正因她饿了数日没有气力,以及我真元耗伤而怕被庄中之人拦截。
“忽然发现全在起火,出来一瞧时,敢情是毒书生顾陵和那位罗老前辈,即是在迷魂谷屋里住的那位前辈,将全庄烧得片瓦不留,方巨和我的小白驴都被她救出在庄外,据说在中之人,除了妇孺之外,全部给毒书生顾陵杀死了。”
钟荃怒道:“这厮手底太过黑毒了,我若有机会,必定要再和他拼拼,希望能够为天下除害。”
语气坚决响亮,正义凛然,陆丹又是微微一震。
只因她最不能忘记他的,便是这侠骨义胆。
“他一见到薛妹妹无恙,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薛妹妹一听他又杀那么多人,便不理他。
“毒书生顾陵显然非常窘,一方面为了自尊心的问题,似乎不能恳求于她,一方面又似乎因为对薛妹妹太过痴心,故此不能决然离开。我虽真想斗斗他,但那时浑身无力,是以缄口无言。倒是那位罗老前辈忽然打破僵局,将薛妹妹拉过一旁,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薛妹妹便来和我道别,说是要跟他们一起走,但到哪儿去,连她也不晓得。
“于是,我便和巨儿一起回峨嵋,咳,我已万念俱灰,打算以后永远隐迹深山,再也不过问扰攘红尘之事,你不必再来找我。可是,我仍然感激你肯再来峨嵋的情意……”
钟荃坚决地道:“我定要去峨嵋找你,不管你是否肯见我。但那厮可曾烧死了?”
陆丹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心乱如麻,简直不能想些什么东西。”
钟荃迅速地决定了,他心中仇恨之火,烧得他再也不能耽延片刻。
他道:“现在薛师妹的下落已知,邓师兄便可往华山复命。他是答应过桑姑姑找寻薛师妹的。我则往隐贤山在去,事完之后,便往峨嵋。”
他再强调一次。
陆丹却在心中想道:“我不能阻止你,但你到峨嵋去,也将找不着我。”
他回头叫道:“师兄,请你过来……”
邓小龙和方巨赶快过来,方巨宏亮地叫了钟荃一声。
钟荃歉然道:“巨儿体暂时还得跟陆姑娘先返峨嵋,我迟几日便到峨嵋去,你不会生气吧?”
方巨呵呵笑道:“我爱跟姑娘在一块儿,师兄你过几日一定要来啊!”
他点点头,随即将薛恨儿下落告知邓小龙,并且将自己的决定也说了。
邓小龙听他往隐贤山庄找人晦气,心里立刻明白其中必有隐情,但此刻却不便询问。
于是,四人分作两拨,这离别的滋味,大有不同,首先说那邓小龙,他一见了陆丹,便直想起他失去的镖货,但在这情形之下却又不便询问,只好有点儿不舍地离开。
方巨一片浑饨,既知师兄很快会来找他,故此仍然甚是兴头。
钟荃满腔说不出的妒恨,此刻心上已无余隙可以容纳其他感情。
唯有陆丹,这位容貌和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少女,星眼里泪光微闪,玉容寂寞。
只有她暗中知道,目下这一别,就等如人天永隔。
她再也不肯和他再见。不管他是情意如何地真挚,能够容忍她的一切不幸。
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的贬值,她不能忍受日后老是觉得不匹配的痛苦。
甚至于那从一而终的观念,也足以令她极之苦痛,虽则她并非自愿地让别人占有,可是事情既已成为事实,她知道已无从逃避。
钟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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