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太太赶到,有人看见她呆呆站在走廊,不说话,也不哭,后来由耐心的医生上前确认身份
,把她带到佐明床边。
她不认得佐明了,她身型比平时小得多,浑身血污,五六个医护人员围住她急救。
蒋太太上前握住佐明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一个急诊室医生这样说:“我最怕看到伤者母亲的脸。”
看护陪她到候诊室坐下。
“蒋太太,我想让你了解一下佐明的伤势。”
蒋太太点点头。
“两辆车子高速迎面相撞,肇事四驱车司机当场死亡,佐明头部受到重创,左眼脱落失明……”
看护说不下去,叹口气。
蒋太太静静听着。
看护吸口气:“她同时也失去左腿。”
蒋太太像是明白,又好像糊涂。
“佐明尚未渡过危险期。”
经过十多个小时手术,佐明情况总算稳定下来。
全身缚着管子,医生大声同她说:“佐明,睁开眼睛,为妈妈睁开眼睛,你妈妈在这里。”
佐明用尽全身之力,才睁开眼睛,又乏力闭上。
医生又说:“佐明,握紧我的手,可以做到吗?来,握紧。”
佐明五指动了一动。
医生大为宽慰:“好孩子!”
蒋太太伏在女儿身边,吁出一口气。
又过了三天,佐明才看清楚四周围环境。
“妈妈。”
蒋太太看着女儿微笑:“妈妈在这里。”
“呜,噩梦一样。”
“是,医生说你可以康复。”
佐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咦,志成呢?”
蒋太太不出声。
“志成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她。
“莫非志成……”
“不,”蒋太太说,“志成无碍,已经出院。”
“他可有损伤?”
“他双手折断,已经救回。”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知道你苏醒了,自然会来,你快快休息,莫理闲事。”蒋母按住女儿的手。
佐明静静睡着。
医生进来问:“你告诉她没有?”
蒋太太摇摇头。
“这样吧,由我来说。”
“谢谢医生。”
在医院走廊,蒋太太猛一抬头,看见唐氏夫妇。
蒋母十分陌生地看着他俩。
唐太太手里拿着名贵花篮及鲜果,自有女佣拿进房去给佐明。
蒋太太大惑不解:“唐志成呢?”
唐父答:“志成返美国去了。”
“什么,在美国?”
“是,蒋太太,很抱歉,婚礼已经取消。”
蒋太太凝视他们的面孔。
唐太太知道一定要立刻把话说清楚。
“蒋太太,这里有一点礼物,请你收下。”
她交一个信封在蒋母手中。
“蒋太太,你千万要接纳这一点心意,佐明疗养需要时间与金钱,切忌生气。”
蒋太太镇定打开信封,看见银行本票上写的银码是一千万元整。
她抬起头来。
唐先生站立:“请随时同我们联络。”
真是高尚人家,勇于承担,蒋太太忽然笑了。
她把本票还给唐氏夫妇,一声不响,走进病房。
她握住女儿的手,轻轻说:“佐明,你失去了左眼及左腿,还有,唐志成是个懦夫,他已离
开了你。”
佐明呆住,看着妈妈,伸手去摸脸上的纱布。
“妈,很惭愧,妈妈帮不了你,妈妈不该带你来世上吃苦。”
说到这里,蒋佐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一直做沉默听众的广田忽然站起来尖叫。
阿顺跑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只见广田苍白着脸掩着胸口喘息,她想呕吐。
佐明说:“我已失去一切。”
“不,你还有慈母。”广田提醒她。
佐明低下头。
广田一颗心沉下去,不,不。
“我渐渐康复,可以配上义肢,继续做物理治疗,但是家母健康却剧烈衰退。”
“伯母还在吗?”广田紧张地问。
“请听我说下去。”
“不,请先告诉我,伯母怎么样。”
广田握紧佐明的手,一定不肯放松。
“她心脏衰竭,需做手术,安装起搏器,我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崩溃,再也不能承受噩运的
压力。入院时我才看清楚母亲的年纪,原来,她只有四十八岁,家母一生不幸。”
广田黯然。
“我开始酗酒,喝醉了不省人事,没有痛苦。”
天黑了,广田本来想招呼客人喝点酒,现在不敢出声。
阿顺泡了两杯龙井茶出来。
“王小姐,我下班了,明早见。”
绵绵出来向母亲说晚安。
佐明说:“我明天再来给你讲故事。”
“不,我想听到结局,唐志成有没有来看你?”
佐明侧着头:“出事之后,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他。”
“做得好,绝不拖拖拉拉,”广田讽刺地说,“毋需假扮好人。”
“我把母亲交给医院,夜夜喝到天亮。”
她声音里的苦楚,像个受伤流血的人,不是亲身与命运拼死搏斗过,不会这样伤心。
几个月之后,蒋佐明就邋遢了,头发、皮肤、牙齿……都有一层污垢,衣服拖拉,浑身酒气,
她迅速失去所有朋友。
佐明没有工作,亦无收入,蒋母住院费用高,这样下去,后果堪虞。
一日,在酒吧里,她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有一个男人接近她,向她搭讪,她不理睬,男人缠个不休。
“来,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保证叫你开心。”
“怕什么,大家是成年人。”
“你还在等什么?没有更好的了。”
酒保看不过眼,出声警告那男人:“你,别骚扰客人。”
佐明却说:“不怕。”
她转过身子,对着那登徒子笑。
那人以为得手,大喜过望。
忽然之间,佐明伸手往自己左眼上一拍,只听得噗一声,她的假眼珠掉出来,不偏不倚,落
在酒杯里。
那男人只看见一个乌溜溜的洞,吓得魂不附体,退后两步,逃命似奔出酒吧。
佐明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前,她还是一个俊美的游泳健将,大学里的高材生,有为青年的未婚妻,慈母的爱女,
今日,她已沉沦。
佐明蹒跚走到街角,怔怔落下泪来。
有人挨近,站在她身边。
那人穿黑色长袍,低声说:“有难以形容的痛苦?”
佐明不出声。
“来,吸一枝烟,保你快乐似神仙。”
他点燃一枝烟递给佐明。
佐明颤抖的手接过香烟,深深吸一口气。
啊,这不是普通的香烟,她立刻有种头轻身飘的感觉,脚步如在云中,烦恼渐渐远去。
那人说:“一包十枝,特价两百八十元。”
佐明掏出钞票给他。
她吸着这幽灵牌香烟回家。
一进家门,滚倒在地,昏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了,关上所有窗户,拉上窗帘,继续喝酒。
她母亲由教会义工陪同出院,进屋一看,只闻到一阵恶臭,佐明爬着出来唤:“妈妈。”
她已有多日没有梳洗,面孔浮肿,嘴唇枯裂。
义工连忙把蒋太太带到别处休养。
大门一关上,佐明又滚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佐明觉得自己已可以去见父亲了。
“爸爸。”她叫。
她还记得慈父教她读《木兰辞》及《腾王阁序》的情形。
唉,爸若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有多伤心。
她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
佐明急需回到那个街角,再次去找卖香烟的人,她挣扎地扶着墙壁站立。
这时,门铃响了。
佐明本来不想去开门,但不知怎地,人是万物之灵,她有种感觉,门外是一个好人,那人可
以帮助她,她因这个陌生人可以免得沉沦。
她去开门,“救我。”她说,干枯的嘴唇裂开,流出血来。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忍不住低呼:“我的天,比我想像中还要坏,速速联络戒毒中心!”
他俩捂住鼻子,往室内看了一眼,不敢进去。
佐明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猫头鹰,十分可怕。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有一名男看护在她身边。
她胸口有说不出的难过,好似有虫蚁啮咬,她大声叫:“有没有烟,或是酒?快拿来。”
那人笑笑说:“蒋佐明,我叫罗天山,是医务助理,你好好听着,这是戒毒中心,我会帮你
洗净肉身及心中毒素,叫你康复。起来,医生现在替你检查身体。”
“我不去。”
“起来!”
他强逼她起来。
“你们没有权禁锢我。”
“是你母亲把你送来,令堂健康情况不佳,还要为你操心,你若想早些气死她达到目的,请
便。”
佐明呆住,泪如雨下。
“说到底,归咎一次交通意外,是,你的确损失惨重,失去一只眼睛与一条腿,蒋小姐,两
条路随你走,一条任由堕落烂死,一条振作站立。”
佐明用手捂着脸不出声。
那罗天山忽然轻轻说:“我会尽力帮你。”
这时,佐明手足抽搐起来。
“来,我背你去医生处。”
私人疗养院内设备齐全,护理人员和蔼可亲。
可以想像费用昂贵。
佐明由他监管,开始戒酒戒毒。
他二十四小时贴身她服务,不离不弃。
佐明怔怔问他:“你是谁?”
“罗天山。”高大强壮的他微笑。
佐明不出声,她觉得他像天使。
“谁差你来?”
“我原本在这里工作。”
“不,谁把我交给你,谁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你先打理好身体。”
佐明垂头苦笑:“我还有身体吗?”
“佐明,不得气馁。”
从美国运来特别制造的两只义肢,一只用来日常用,可以穿上鞋袜,制作精巧,即使穿短裤
也难以分辨真假;另一条毫不掩饰是钛金属制造的弓字形假肢,根据斑豹后腿力学研制,戴
上它,佐明可以跑步。
罗天山说:“我知道你是运动员,你仍可以参加残奥会,来,站起来。”
佐明咬一咬牙,忽然眼中闪出晶光,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准备好了没有?”
佐明点点头,以为罗天山叫她做运动。
谁知他说:“去到疗养院把母亲接出来,回家去,好好照顾她。”
佐明神智恢复了,呵,母亲。
已有多月没见过她了,把寡母丢在一角,自己痛快地沉沦,该当何罪?
“我,我不敢去见她。”
“你已经戒除不良嗜好,去,家已收拾干净,女佣会帮你们打理家务,你们母女否极泰来。”
佐明发呆:“你们倒底是谁?”
罗天山微笑着走出去,替佐明办理出院手续。
佐明抬起头,忽然看到一杯琥珀色的酒。
谁,谁把酒放在这里?
她伸手过去,又缩回来,但鼻子可以闻到杯中琥珀色醇酒的香气,呵,魅由心生。
她凝视酒杯良久。
是谁放在这里试探、引诱、陷害她?
不,她已经戒除酒瘾,三番五次丑态毕露,半夜嚎叫救命,求罗天山给她一瓶酒,好不容易
清醒过来……
她没有去碰那只酒杯。
这时,有人敲敲房门。
佐明抬起头。
呵,她记得这外型高雅斯文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当日把她自家里救出来的那两个人。
“呀,是你们,请问尊姓大名?”
那位女士微笑:“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助手李和。”
“两位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许律师看着她,又看看桌子上的酒:“真高兴看见你重拾自信自尊。”
她过去,取过酒杯,轻轻喝一口:“咦,原来是葡萄汁。”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