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客人,平日也不愁寂
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着与她
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才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我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地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有六十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
就属于古稀了。
方宇返回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账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
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方宇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一切。
接到后,老太太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着签字后,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与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
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钥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着出来。方宇想一想,便把老太太交给
经理,让她坐下,然后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在地。
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着阿忠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宇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
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
倒?”
她黯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后不妨做些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却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皱,
;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成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
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老太太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不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都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
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白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
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探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摔断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
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仿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
胸前襁褓包着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还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大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一短发圆脸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
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有十多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惶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送一件礼物给她们每一个人。”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像机拍摄所得记
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
关。”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的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参加亚运会并获
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感官——”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示老太太,说着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哀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属去帮助蒋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导致她重伤的人亦即是抛弃她的人,而她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病倒。
老太太一双手大而有力,确能把蒋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开步走向将来,还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报告:“我已找到那年轻的妈妈。”
方宇松口气:“请约她出来见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会有兴趣喝茶。”
“又有什么不妥?”方宇吃惊。
“许小姐,她名叫王广田,单身母亲,欠租数月,就快遭到房东驱逐,看似走投无路。”
“她没有职业?”
“她的职业至为悲惨,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业更惨。”
“往好处想,王广田的情况比蒋佐明略好一点,她有手有脚,窘境不过是手头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还未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为什么?”
“她已退学,据说与母亲迁往内地。”
“这也难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线人。”
郭侦探笑一笑:“我会继续努力。”
方宇问:“为什么王广田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