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伴你余生。”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我和广田怎么一样?她有手有脚又有一个好脑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余。”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长期相处,将来难保不生龃龉,届时同一张嘴已说出来的话,
未必有这样好听。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在他肩膀:“我们目前的关系再好不过了。”
这时,广田在身后说:“天山,你有电话。”
罗天山进去后,广田问佐明:“为什么拒绝他?”
“我安于现状。”
广田说:“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会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会代你庆幸,不是每个人有第二次机会,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谢谢你佐明。”
“李和与你都真幸运。”
广田叹口气:“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午夜梦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见账单。”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问一次许律师,光倒底是谁。”
“她不会说。”
“也许结了婚,心就慈,喝上几杯,会说给我们听也说不定。”
佐明说:“真想亲口向光道谢。”
李和探头出来:“蔷薇架下,谈何种心事?”
“许律师呢?”
“与品硕在玩拼七巧板。”
广田呀一声:“这游戏都快失传了。”
李和说:“同折纸一样,明明源自中国,老外却叫奥利加米,以为是日本人玩意儿。还有盆
栽,我并不喜欢侏儒树,可是那明明是国粹,并非东洋人发明。”
佐明见他激动,不由得取笑他:“对,还有炸药、造纸、种茶、蚕丝、指南针、孔明灯……
统统是我们发明。”
李和追她来打,佐明拔足飞奔,谁能与她跑得一般快?一下子去得老远。
广田笑着点头:“走为上也是办法。”又大声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拥有。”
许方宇走出来:“这话说得再真没有。”
广田讪笑。
“澳洲人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王广田的写作灵感部分来自他的构思。”
广田嗤一声:“他对我写作能力的影响一如我对《红楼梦》一书的贡献。”
“我们去查了一查,原来他也不算无业游民,他在悉尼有一份广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
一子,对象仍是华人,来自中国天津。”
广田完全不置评。
“猜想吵嘈过后,他会回转澳洲。”
广田仍然不出声,许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这个人。
但是忽然广田轻轻说:“当时年轻,有气力,无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国去闯闯世界,看看能
否走出一条路来。”
许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从来没听过广田这一段故事,她不说,她没问。
“他呢,以为华裔女会有妆奁,据说拿着我家住址打听后就皱眉头,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
经后悔。”
许方宇说:“我也希望自己二十岁时有现在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么?”
许律师说:“勤有功,戏无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满招损,谦受益;求人不如求
己……”
她们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广田说下去:“维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绵绵之后,他不辞而别,回他祖国去,以后的
事,你也知道了。”
许律师点头:“许多单身母亲都像你一样窘。”
“沦落得真快,一下子就贫病交迫。”
李和出来说:“广田,都已经过去了。”
广田诉出心事:“半夜惊醒,仍然叫我战栗。”
许方宇说:“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无日难,时时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顺景,
以为余生都会富贵,终于倒台,比从前更苦。”
广田忽然问:“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吗?”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品硕忽然叫起来:“我拼成一只鹅了。”
大家都涌进去看。
这时,佣人出来说:“关太太电话。”
大家想了一想,才领会那是称呼许律师。许方宇走进书房去听电话。
对方声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里?”
“是,全到了。”
“关永棠呢?”
“到法国南部买酒去啦。”
对方声音低沉,中性,轻轻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许方宇听完笑说:“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后半醉离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还没
有领回去。”
“他们快活吗?”
“不约而同说一生人最愉快的就是这个假期。”
“到底还年轻。”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忽然笑:“千万不可说出来,做隐名人不知多开心”。
“我夹在中央为难呢。”许方宇笑。
“你不觉有趣?”
“看着她们一个个站起来,才真的宽慰。”
“她们争气,扶一把,就知道该怎么做。”
“对,她们帮你取了个代号。”
“叫什么?”
“光。”
“哎呀,不敢当。”
声音低下去。
许方宇连忙说:“可是累了?我来看你。”
“不,今天我约了人,改日有空,我们再喝茶。”
对方轻轻挂上电话,许律师吁出一口气。
是,那正是光,许方宇不由得想起她与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个苦读生,家人都一早出来做事,对见了书本便兴奋的方宇并不见 得特别欣赏,不过,也不去干涉她的意愿。
家里经营一爿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货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确十分廉宜,生意不错。
暑假,年轻的方宇坐在店堂里,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
时常有年轻人来搭讪,都被她大哥扫走。
谁赖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干脆拿出扫帚不停扫地,直到那个人站不下去。
清汤挂面的许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经考入法律系。
她母亲说:“也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亏。”
父亲却摇头:“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说他不对,“天天读到半
夜,近视千度,将来用得着,更苦;用不着,无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劳是一生,逸亦是一
生。”
方宇听了笑:“那么,都没有人上进了。”
“人家没饭吃,没办法不争气。”
“不过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罢了。”方宇笑着点破。
许父摇摇头:“又不见你大哥爱读书。”
“他要管店。”
“也不见你二哥肯上学。”
“他爱踢球。”
“也好,家里有人是律师,哈,坊众还不相信一元商店里有个大律师呢。”
毕业后考进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勋律师行做学徒,任劳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个不停,父亲嘱她看医生,检查之下,发觉患了肺结核。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家当隔离检疫,幸亏没事。方宇需整年吃药,可是不知怎地,她有点灰
心,忽然憔悴下来。
幸亏公司里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对她,与她开会,面对面,鼻对鼻,毫不避忌。倒是
方宇怕传染别人,变得内向。
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的患者,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口。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错愕问:“谁?”
“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给奖学金的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岁,还嫁不嫁人?”
“帮人打官司会结冤,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叫许玉珍就平安大吉了。”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医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
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方宇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馆,且正在营业中,小
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识法文,知道谢露茜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
类嫉妒。
门童迎上来,接着大堂经理带她到二楼。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
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方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太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着应一声。这时,女侍捧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茜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聚的节日,可是,却
只有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要不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都到旅馆来,有时就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听不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
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分,或是像方宇这样,勤
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客人,平日也不愁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