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精神已不健全,躯壳伤痕累累!此刻眼前这个女子却容光焕发,有纹有路。
她坐在女儿对面。
佐明注意到她短发已经斑白,却没有染回原来颜色。
骤眼看,还以为是流行这样,并不觉异样。
经过那么多,仍然能爬起来重新做人,真不容易。
不知会不会有人痛恨她如此若无其事,因为,连佐明都深觉诧异。
说不到两句,已有助手来催,说是客人在等。
“蒋小姐多坐一会儿,随便参观,晚上一起吃饭。”
品硕看着母亲的背影。
佐明说:“她康复得很好。”
谁知品硕却感慨地回答:“也难怪你这样说,不是最亲近的人看不出来。”
佐明扬起一边眉毛。
“除了这家店,她不记得其他人与事。”
“啊。”
“心理医生想尽办法,仍然无法令她恢复正常记忆,不过,那些人与事,又记来做什么?”
能够忘记,真是幸运。
“所以,你看她像个正常的人,是正确的,不过,她身体内有些部分,已经死亡,也是事
实。”
佐明低头,无限唏嘘。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失去的肢体,再也长不回来。
年轻的品硕露出异常寂寥的神色来。
佐明忍不住又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子结局,已是最最理想。”
“她的面孔经过一年来多次矫形,才恢复旧貌,右前臂部有点微微弯曲,医生说也不必理会
了,庞大费用,都由许律师代为支付。”
佐明点点头:“我知道,我与广田的情况也相同。”
品硕问:“光是什么人?”
“我越来越糊涂。”
“有一句话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许律师说过:光无条件地帮我们母女,是因为我也曾经帮过
他。”
佐明抬起头来。
“品硕你曾经做过善事?”
“没有呀,我有什么能力?佐明你呢?”
佐明在脑海里不住搜索:“我惟一做的善事,是通过宣明会助养过一名儿童。”
“再想想。”
“还有,就是偶尔对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捐赠。”
“没有了吗?”品硕有点失望。
佐明搔搔头:“叫你提醒,看来我真得加油努力做点好事。”
品硕说:“你不是常常到康复会教踢球吗?”
“那不算什么,况且,不过是近一年的事。”
她们用手托住腮,一点头绪也没有,佐明只好告辞。
“蒋姐姐,一起吃饭好不好?”
“今天你妈妈好像特别忙。”
店堂里有摄影记者在取镜头,佐明心里宽慰,没有什么事比看见劫难后的女子重新站起来更令
她高兴。
佐明在广田家吃晚饭。李和也在,他有点食不下咽。
趁广田走开,佐明轻轻说话,她的声音甚低,似自言自语,但她相信李和可以听见。
佐明这样说:“还等什么,还不一起去?”
李和的声音也很低:“她没叫我。”
“你要自发自觉提供服务呀,还要等谁苦苦哀求你?一台打印机都比你聪明。”
李和似有顿悟。
“还不快去订飞机票。”
李和问:“我会成功吗?”
“在这种时候,还计较得失?”佐明生气,“活该你一无所得。”
李和立刻站起来:“是,多谢指教。”
他马上到电脑前去订飞机票。
广田走近来:“佐明,有空来探访我。”
佐明看着她:“广田,你有无做过什么好事?”
“我?”广田哑然失笑,“我做的最大好事,便是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废物。”
“广田,你太谦虚。”
“不不,佐明,在我短短前半生中,我太过致力于男女私情,浪费时间,一事无成。”
她深深叹口气。
佐明笑:“现在还有什么遗憾?”
“你说的对。”这时,李和过来,轻轻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佐明替他开门。
他说:“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同广田一班飞机,你可别告诉她。”
“我懂。”
李和匆匆走了。广田说:“这人怎么了?整个晚上怪怪的。”
片刻,门铃又响。
广田说:“莫非忘记带什么。”
她去开门,一看,立刻关上,脸色大变。
门铃不住地响。佐明知道不妥,她站起来沉声问:“外头是谁?”
广田半晌才说:“那个澳洲人。”
呵,终于找上门来了。
一个人名成利就之际,总有从前假装不认识他的人找上来。
佐明立刻替好友出主意:“只有两个办法:一,让他进来,有话讲明白;二,报警。”
广田抬起头来:“报警。”
“你已是个成名人物,不怕名誉受损?”
门铃不住地响,叫人坐立不安,工人与孩子都惊骇失措。
广田答:“名人也是人。”
佐明点点头,拿起电话通知派出所。
不到一会儿,门铃停止,外头有骚动。
很明显是警察来了,那人用英语大喊:“我会招待记者!”
接着,警察在门外问:“可以与屋主说几句话吗?”
那两个警察一进门就讶异说:“咦,是王广田小姐,呵,还有蒋佐明小姐,两位都是我家小
女的偶像。”
广田低声说了一遍因由。
警察沉吟:“明早我们护送你去飞机场。”
“请早点休息。”
门外有警员站岗。
“暂时离开本市也是明智之举。”佐明说,“久无联络,澳洲人找你干什么?”
没想到广田这样幽默:“一是来说我爱你,二是来讨点好处,你说会是哪一样?”
连佐明都苦笑。
她把这件事通知文枢。
文枢答:“不怕,我们人强马壮,会好好应付他。王广田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弱女。”
佐明问广田:“听见没有?”
广田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佐明叹口气:“有些伤口,永不复原。”
文枢答:“她已经做得很好。”
当天晚上,她们俩都没有睡好,不久天亮,广田起来梳洗。
接着,保姆与绵绵也准备妥当。
她们一行人到楼下,司机与文枢已经在等。
广田不见李和,心中不安,只是不出声。
警员一路送他们上路到飞机场。
广田紧紧搂住女儿,一脸凝重,直至一个箭步奔入候机室,她才松口气。
难怪她会害怕,有一条毒蛇正欲尾随而来。
品硕也来送行,独独少了李和。
广田终于问:“李和呢?”语气有点憔悴。
后边有一个声音:“在这里。”
广田转过头去,看到高大强壮的他,不禁心一宽。
他说:“让我帮你抱绵绵。”
广田把孩子交给他,才发觉双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
李和跟着她们走。
文枢对他说:“咦,你该止步了。”
李和微笑:“我也有飞机票。”
文枢怔住:“你也一起去,你告了假?”
“我同老板要求停薪留职。”
广田停止脚步,转过身子,忽然与他紧紧拥抱。
李和运气好,时机凑合,澳洲人的出现成全了他。
佐明高兴地看着他们结伴离去。
她与品硕回到市区,因没睡好,找个地方喝咖啡。
佐明说:“他们总算成为一对。”
品硕问:“你呢?”
佐明笑:“你懂什么,老气横秋。”
品硕不出声。
佐明的电话响,是罗天山找。
“喝咖啡也不叫我,我马上来参加。”
十分钟后他就出现了,品硕机灵地说:“我去上课。”一边笑一边一溜烟般走掉。
罗天山坐到佐明对面:“那可爱小女孩是谁?”
佐明微微笑。
“你没有看到新闻吧?”
“什么新闻?”
罗天山说:“我也曾想过,是告诉你还是让你无知,但我们是成年人,应有勇气。”
佐明看着他:“讲了一车不相干的哲理,倒底是什么新闻?”
罗天山取出一份剪报的影印本:“你看这个。”
佐明取过剪报,看到一行头条:“商人唐志成在三藩市鲁莽驾驶杀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狱五年。”
唐志成,呵,是他。
他仍然在开快车,可见蒋佐明悲惨的遭遇并没有叫他警惕,不过像过眼烟云,他到了另一个
埠,从头开始,依然故我。
佐明再看小字,日期是三日之前。
“同车女友珊蒂泽臣父母称法律公正,但是却无法召回女儿生命。当日唐氏经测试体内含酒
精量超标准三倍以上。”
罗天山说:“这也许是一种解答。”
佐明垂头:“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已忘记?”
佐明豁达地笑:“是,全忘记了。”
是真的吗?当然不是,但是又何必句句讲可怕的真话。
“佐明,许律师请我们去观礼。”
“我好想去凑这个热闹。”
“那么一起去吧,大家一起逛伦敦夜市,我带你去参观跳蚤市场及博物馆。”
“我只想到湖区去一趟,看一看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
罗天山终于这样说:“我最佩服你没有一丝苦涩。”
佐明微微笑,一抱怨就不能重生,既然与死亡之神打过招呼,其余一切也不必计较。
连小小阜品硕脸上都有种泰然,何况是广田与她这两个姐姐。
接着几天,佐明一直留意还有无人对她报上启事有回响。
没有,就她们三人有同样遭遇。
佐明收到文枢电邮:“签名讲座席无虚座,打破种族界限。”
佐明微笑,去的是时候,正遇上洋人想鼓吹世界大同的好机会。
她与天山带着阜品硕一起出发去探访许方宇律师。
他们到的那一日,婚礼已经举行过了,许律师故意没把正式日期告诉他们。
但是却补请喜酒,原来她与新婚丈夫关永棠共同打理一爿小小农庄式酒店,十五间房间,正
好招待他们,设施应有尽有。
许律师笑说:“最要紧的还是衣食住行。”
罗天山也笑:“衣食足而后知荣辱。”
这都是最实在的话。
婚后的许律师精神奕奕,她说:“感觉踏实,该结婚的都该结婚。”
这样过分看好婚姻,大家都不敢赞同。
“怎么不见关先生?”
“他到法国罗华谷去选购葡萄酒。”
哗,多么风流的营生。
照片中的他却是个外型普通的中年人。
大家有点失望,但是不敢说什么,也许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庄园酒店食物丰盛,服侍周到。
附设一间小小按摩院,广田说师傅手力一到,好比进入仙境,浑身肌肉放松,再无怨言。
小品硕忽然说:“我一生人最快活就是现在了。”
广田微笑:“品硕一生还长着呢,以后想必有许多更高兴的日子,我一辈子现在最开心才是
真的。”
佐明答:“我也是。”
罗天山与李和亦异口同声抢着说:“我也是。”
许律师讶异:“真好笑,这小旅馆也太有功德了。”
大家坐在酒店的会客室里,每个人的手臂都搭着彼此的肩膀,他们已成为知己。
广田笑:“的确因为我们爱上了这间酒店。”
罗天山忍不住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佐明别转面孔,佯装没听见。
罗天山静静离座走到花园去。
庄园四处都是爬墙的蔷薇花,成千上万朵攀沿在门前木架子上,随风垂下,浓香扑鼻。
他站在花下,自觉没趣。
忽然有只手搁他肩膀上:“为何扫兴?”
“佐明,”他双耳烧红,“是你。”
佐明说:“你应当有你的前程,不必节外生枝。”
“我愿意伴你余生。”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我和广田怎么一样?她有手有脚又有一个好脑袋,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