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下,金申无痕道:“请说!”
邢独影语声清晰的道:“第一,你们有个叛逆,好像是叫夏明?”
一言出口,大伙立时悟及,纷纷急向四周搜视,更有的咒骂不绝,邢独影冷然道:“不
用找了,方才你们各位围聚这边,那夏明想借机逃走,是我拦阻了他,这小子一试挣不脱,
倒也干脆,反手一枪扎进了自己心窝,喏,人就躺在那里,你们哪一位可去验明正身。”
飞身抢向前去的人是严祥,他略一查视那具尸体,立即扬声道:“是夏明,已经断气
了!”
金申无痕眉目不动的道:“便宜了他!”
邢独影接着道:“那第二桩事么,‘七步追风’黄渭父女已经悄然离开,我没有向各位
示警,也没有丝毫留难他们,我认为他们父女有权离此,对于死去的卢伏波而言,黄家父女
已经做得太多,心余力绌,未复可言,其实,他们未曾获及什么,受到的伤害却大……”
金申无痕想了想,道:“就算你也做对了吧,至少我们明白了一项秘密……‘血魂’亦
有罕见的慈悲。”
难得的露齿一笑,邢独影又道:“第三件事,展若尘曾经说过,容他对付了‘金家楼’
叛逆的这一关以后,他会以君子的道义回报于我,现在,这一关已过了,他还活着,因而我
很想知道,他打算回报于我的‘君子之义’是什么?”
神色-凛,金申无痕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邢独影,若尘重伤至此,又能何以报义
于你?”
挣扎着往前走了一步,展若尘提起一口气,嗓音沙哑又低弱的道:“楼主,请容我说几
句话……”
金申无痕一看展若尘的模样,已不觉暗自心惊,只这片刻,展若尘的气色便灰暗了许多,
那双瞳的澄清已变得迷离空茫,全身更在不住的抽搐……
这些征候,都是人体受刨之后的危急先兆,她急忙提高了声音道:“你不必再说什么,
你需要马上接受医治,来人,先替若尘实施急救--”
展若尘睁定两眼,孱弱但却坚决的道:“不,楼主,我自己知道还能挺一阵……楼主,
请准我为我的诺言守信……这也是完成我一样心愿……楼主,请你……”
金申无痕焦急的道:“但是,你的伤不能延误,若尘,不要傻,不要动,等你身子复原
了,还有机会……”
展若尘固执的摇着头,股色越发苍黄:“楼主……就是现在,楼主……趁我还有一口气
在……楼主……我要还愿……”
叹了口气,金申无痕眼圈泛红,竟有些哽咽了:“好……吧……”
强自振作精神,展若尘面对邢独影,他集中意志,艰涩又吃重的道:“邢独影……相信
你与我,对于肉体上的痛苦都不会过于重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在艺业上的高下之分,
不必一定拘泥于在对方身体上所造成的创伤大小来做断论……你认为……”
邢独影颔首道:“非常正确,展若尘,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尊严及声誉的重新确立。”
展若尘低哑的道:“很好……邢独影,我们的看法和观念一致了………现在,我们用口
述招式来决定胜负,分判高下,你同意么?但……是,由于我的体力所限,恐怕只能与你互
证一招……”
神色立时紧张起来,邢独影往前凑近,似乎有些口干舌燥的沙着声音:“我同意,就是
一招--其实,习武终生,一招之赐往往已受用不尽!”
这样别开生面的印证武功,分断强弱,倒是少见,全场的人个个凝神关注,屏息如寂,
其关注紧迫的心情,决不亚干在注视一场血肉相豁的生死斗!
展若尘呼吸浊重的道:“邢独影……远来是客……你……先攻。”
拱拱手,邢独影道:“我不客气了,你注意,展若尘.我的‘镌命铲’会凝成九道光柁
正面圈罩你,光轮尚在凝形,我的人已经十六个跟头在十六个俯仰不同的角度将光与点再行
结衡攻击你,然后,我的左手另执-面‘龟铜镜’反扬,右手‘镌命铲’以斜弧回挂--这
便是一招的全部过程!”
仔细听着,展若尘的回答异常快捷简明:“‘霜月刀’会在我的急速旋回下布成一团青
色螺形,刀刃组合成一圈一圈的环弧,由大而小,成宝塔形往上层叠,我的人将在塔形正中,
而螺影移动狂猛迅速,这将能阻截你正面的光圈及十六个俯仰角度各异的攻击,紧接着,刀
锋闪刺成千百,但真正的一刀却来自下面,系突现自炼狱之手,往上飞戳。”
大大一震,邢独影愤怒的问:“这是哪一招?!”
展若尘低哑却清楚的道:“‘地煞指’!”
面色随即暗淡了来,邢独影冷汗涔涔,连连跺脚:“是的, ‘地煞指’,我只知防
‘天罡刃’,怎么会忘了 ‘地煞指’,该死,真是该死!”
猛一掉头,他重重抱拳:“展若尘,你不但是位君子,更是一位义士,我们之间的怨隙,
自此一笔勾消,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待展若尘再说什么,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邢独影转身奔出,迅即无踪。
在刹那的静寂之后,立时爆出了一片欢呼喝彩声,金申无痕却形容凝重,匆忙下令:
“别嚷了,赶紧送若尘就医.一刻也耽误不得--”
几乎是全依在苏杰怀中的展若尘,这时又突然挣扎着挺起,声调发抖:“楼主……楼
主……不必费事了……请移驾一步……我心里有-桩痛苦……有一桩极大的痛苦……
我要在这里告诉楼主……否则……怕就没有机会了……”
紧握着展若尘的一只手,金申无痕焦虑又急切的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以你身子骨的
厚实,这点伤一定治得好,有什么话往后再讲,当务之急,马上要就医,再也不能拖了……”
展若尘双目强睁,全身抽搐,大口大口的吸气,却奋力嘶呼:“不,楼主……就是现
在……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
赶忙凑过耳去,金申无痕急得双手直搓:“好,好,你快说,我这里听着。”
只见展若尘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张合,声如蚊蚋,金申无痕的脸色却迅速转变,变得泛青,
泛白,泛灰,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双颊的肌肉越绷越紧,身子更在不停的簌簌颤抖……末了,
展若尘颓然倒向苏杰的怀中,金申无痕却脚步踉跄的往后倒退。
急忙扶住了金申无痕,金淑仪惊疑的问:“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展若尘向你说了些
什么?大嫂,你稳着啊……”
申无忌也着急的叫:“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大妹子,你说话哪,你们是在谈的些什么有
这等严重法?”
突然,苏杰带着哭腔火叫起来:“展爷晕厥了,展爷他危急了啊,再不施救就不行啦,
做做好事吧,快救救他……”
定一定神,金申无痕断然道:“立即急救,要快,要用最好的药,我要他活着,我不能
失去他!”
就在大伙忙乱的为展若尘救治的当儿,金申无痕独自走到一边,她仰首望天,清晨的苍
穹澄蓝中闪辉着炫目的金黄,天空高远,有几片淡谈的云絮飘浮,秋之晨原是爽朗又灿丽的,
然而金申无痕容颜却竟恁般又苍老又憔悴,她的目光空茫,迷失于遥渺的某处,如果靠得够
近,便可以听到她嘴唇翕合间的喃喃自语:“天……金申无痕莫非就真的注定了今生无痕?
天啊,我就不能为自己在这世留下点什么吗?”
柳残阳《霜月刀》
第六十章 八字巧合
浓郁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寂静无声,仿佛直通永恒,但是,永恒莫非真就
是这绝对寂静与黑暗的代名?多么空茫可怕。
黑暗有时在旋转,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旋转,在那种奇异的感受里,黑暗的旋转便似操
纵着时光的轮回,悠远和不尽的过去与将来重叠着,循环着,时空的延伸竟恁般混淆到毫无
意义了。
一种超然物外的轻盈感,使展若尘觉得身体宛如是透明的,是有形无质的,他有着从未
曾有过的松散飘忽,毫无重量般渗于周遭,于远近--而不论何处都是那等漆黑。
展若尘不期然的怀着恐惧,兴着傍徨,如果说就是死亡,就是另一个世界,这样的飘荡
与无尽无绝的黑暗却何时止的?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呢?十殿阎君呢?传说中的鬼门关,奈何
桥呢?他从未预计自己能永生极乐之境,但就算是下十八层地狱吧,总也该叫他见着点什么,
承受点什么,不能者是毫无目的地迷失在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啊……。
终于,他看见了一抹光线,一抹微弱又蒙胧的光线,他竭力向光源的所在接近,他马上
发现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他的身子在飘荡,在游移,在没有重心地旋转,好似逆流泅泳,
攀升雪崖,竟是恁般的艰辛与难以着力,他不觉得累,不觉得乏,只是很焦急,很迷惘--
为什么劲道和动作的运用全不受控制了呢?光线慢慢近了,也更明亮了,蒙胧的幅度在扩大,
在迫前,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熟悉的,人在说话的声音……他好兴奋,好惊讶,那总
是他知道并且习惯的声音,不管声音的来处是人或是鬼,他总不会再孤单迷失下去,总会有
一边和他是同类。
他忽然不能自抑的冲向光线,更突破了蒙胧,刹那间,他觉得像有条千万钧重力蓦而从
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身上,又压进了他肌肉骨骼,压力像在撕裂着他,刺戮着他,
他又发觉找回了自己,凝成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却沉重到令他几乎负荷不了,他感到呼吸
迫促,感到每一根筋络全在抽搐,那么酸涩又麻滞的,他缓缓撑开了眼皮……本能的,下意
识的,只是不自觉的撑开了眼皮。
有光亮在晃动,并不似预期的强烈,有影像在摇摆,宛若模模糊糊的隔在一片雾翳中.
他闭闭眼,再睁开,视线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然不甚真切。
一只柔柔的,又嫩又凉滑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直觉的认为那是一只手,女人的
手.声音听来好熟,声音在惊喜兴奋中仍透着十分的娇美温婉……令人联想起这声音与抚在
额头上的手都属于同一个人,同一个女人:“烧退了……退了好多,啊,他的眼睛在转动,
他好像快苏醒过来了!”
有人宣了一声佛号,呢喃着:“真是上天保佑,展爷这条命有救了,简直硬从阎王爷手
上抢回来的……”
展若尘调整着视线的焦点,瞳孔也逐渐能适应光亮的刺激,慢慢的,他看清楚了站在面
前的人,施嘉嘉和玄小香。
俯下身来,玄小香的面孔几乎贴在展若尘的眼睛上,这位“蹦猴”紧张试探着:“展爷,
屉爷,你听得到我么?你觉得哪里不舒坦!展爷……”
舌头非常僵硬,但展若尘却努力运转着,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玄兄……”
玄小香高兴得大叫起来:“醒过来了,展爷清醒过来了哇!”
又一个人快步枪前,一面呵责着要玄小香放低音调,然而他自己的嗓门却更大:“老弟
啊,老弟啊,你可苏转了,但愿你就此长生不死,可别再绕着鬼门关耍乐子啦……”
展若尘看出来那是申无忌,他勾动着嘴角,声音低弱得只似在舌齿间徘徊:“前辈……
这是什么地方?”
申无忌俯了脸,脸上每一道皱褶,每一根胡须都抖动着笑意:“这是什么地方?啊哈,
好叫你得知,这里乃是咱们‘金家楼’的老家呀,你养伤的所在,也就是你第一次来‘金家
楼’时休息的‘如意轩’!”
闭闭眼,展若尘沙哑的道:“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死?”
申无忌忙道:“你在瞎扯些什么?老弟台,你可知道为了救你命,我们费了多大功夫,
耗了多少力气?把‘金家楼’的几个大夫全集中来替你医治,用最好,最昂贵的药材内外煎
敷,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旁边侍候,施丫头自己就衣不解带的守了你四天三夜;这还不
说,我大妹子更派飞骑专程到三百多里外为你请来了两位名医,日夜分班轮值,直闹得鸡犬
不宁,人仰马翻,堪堪救回你的小命,你却埋怨着自己怎么没有死?!”提到金申无痕,展
若尘益加痛苦的道:“我……我对不起楼主……我认为……我死了会是一个……一个解脱……
或者……对楼主亦然……”
那么平静,又含蕴着恁般慎祥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接住了展若尘的话:“不然,若尘,
事情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失去了我的独生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你,若尘,在我心
中.在情感上,你就是我的另一个儿子。”
金申无痕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凝视着榻上面容枯萎的展若尘,眸瞳中的神色和
煦,流露着赤裸裸的关爱,透着毫无保留的亲情,在那双眼里,找不着一丝怨悔的痕迹,更
不见了点仇恨的痕印,目乃心之镜,从这两面镜子里,她已表达了她全部的宽恕与由衷的谅
解。
不易抑止的颤震着,展若尘目眶润湿,语声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