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黑暗,不仅黑在眼前,也渗入了费云的心里,他摔跌在地,望出去是一片蒙胧.
鼻腔中泛着铜锈般的血腥气息,胃部在抽搐,四肢重逾千钩;连脑袋也是晕沉得几乎抬不起
来,在一刹问,他甚至打算即此罢休了。
是马修平的声音.狠厉如狼嗥; “宰掉他,宰掉他……”
黝暗里,那双钩的弯刃猝刺而来,又快又毒……费云注视着钩锋在刺进时所泛映的淡谈
芒彩,心里在想:至少他还知道是什么兵器要了他的命!
变化的发生,竟在双钩戮落的过程之前…一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猛一头撞进了
执钩者的怀里,两个人立时跌做一堆,又互相纠缠起来!
摹地一声长号出自执钩者的嘴里.与他纠缠的那人也在挣扎着叫:“大司律……快突
围……快……”
是卓宾,而卓宾却不能再喊叫了,那个“快”字进出他喉咙,喉咙已被一双短剑切入!
像醍醐灌顶,费云骤然哆嗦,全身透凉,但心镜清明,他振起余力,暴扑而起,迎头又
见一对沉重的赤铜人交击下来!
费云手中的月牙铲,头尾只有三尺半长,他顺着跃起的势子猛然抖扯,月牙铲“铮”的
一声伸展成六尺,这突加的二尺半,便恰好送进了那挥舞铜人阻路的朋友胸膛!
那是“十二铜人”里的老五任世忠,铲刃洞穿了他的胸背,强大的力道,更将他撞出老
远,直向甘维的身上倒去。
马修平九腿连环,唏哩哗啦把一扇门扉踢得粉碎,“沙坪七枭”的大阿哥谢功一对“鸳
鸯环”空自碰上了他把弟胡大贤的银枪,“十二铜人”中的甘维正搂着任世忠的尸体暴眺如
雷,周秀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一片混乱里,费云早已鹤飞冥渺,这些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何
时走的,从哪里走的……
“姓费的逃了,追,我们快追哇……”
直着嗓门狂喊的马修平,显然也沉不住气了,他绕着圈子,脚步不稳的四处搜索,他恨
极了费云……不止是公仇,更缀着一只左耳的私怨!
人挤着人.兵器碰着兵器.这干入侵者慌乱的搜寻着费云的踪迹,然而连他们自己也不
知道,到底要从何处去找?
“蹦猴”玄小香才从离着“金家楼”三里外的“瓦棚窝”回来,醉醺醺的一路打着酒嗝,
浑身犹是软绵绵的,仿若他那老相好宝翠的一股子柔媚功劲,全染到他身上来了;舐着嘴唇,
还残存着脂粉的香味,他微眯着一双醉眼,一脚高一脚低的晃悠着,一边尚在思量,赶哪一
天再抽个空去温存温存……
回到“金家楼”的碑界之后,他特意放轻了手脚转返住处……远远绕过刑堂,他不想因为
寅夜迟归而招惹麻烦,在他艨胧的视线里,刑堂仍如往昔一样的平静又肃穆。
玄小香的居处是一排砖瓦平房,外面还栽值得有齐人腰的矮树为点缀,这一排平房一共
有六间,分别由他与同级的四把头“黄竿”粱祥、“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
鲍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以及另两位专司采购的管事住着,每人一间,又
分明暗两进,一个人居住,倒也相当宽敞舒适。
在这一排房舍里,算起来,玄小香的地位还是最高的呢!
来近了住处,他先顺了顺呼吸,然后,故意扳起面孔,摆出一付俨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微昂起头,就待朝前迈步
也只是刚抬起脚,一声窒闷却惨怖的嗥号突然从一间房屋中传出……玄小香不由愣了愣,
本能的反应,促使他迅速蹲伏下来,隐蔽到矮树的下面。
意识还只是一团模糊.又有剧烈的碰撞及扑打声响起,分不出是来自哪个房间,但玄小
香却体会得到不只是一处;最先的感觉,他以为房里的伙伴也像他一样,喝多了酒在发酒疯,
不旋踵间,他又意识到不会这么单纯,因为适才的那声窒号,显然是人在垂死之前所发出的
呻吟!
出人命了么?
玄小香禁不住把满腔酒意化做了冷汗,喝酒取乐弄到出了人命,可就大事不妙啦,只怕
他这同住此处的“上官”要吃不了兜着走.猛一握拳,玄小香正想站起身来,一间屋子的窗
户突的“哗啦啦”散裂,一个血人也似的大汉破窗而出,只是刚刚滚跌在地,连身子尚未挺
立,窗口内青芒暴映,三杆尺许长,拇指粗细的“尖菱梭”已深深插入那名大汉的背部。那
人全身上昂,双手痉挛的抓向虚空,凸目裂嘴,又重重俯跌下去! ’
就这一昂一挺的瞬息,玄小香已看清了对方的面目,这一看清,他但觉如中焦雷,脑袋
“嗡”然震响,甚至连两眼也都泛了晕黑!
皇天啊,那竟是他的伙伴,“星”字级的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
过度的惊悸尚未恢复,玄小香正在目瞪口呆之际,这排平房最那头的一间又飞奔出一个
人来,刚只奔出几步,旁边一座花架的暗影下猝然闪出两名灰衣汉子,奔逃者骇极的喊出
“饶命”二字,尚不及再有表示,两名灰衣汉子的两柄马刀已将这人斩了个血雨纷溅,四仰
八叉!
玄小香不但是目瞪口呆,更是震惊得要发疯了,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竟敢如此横施辣
手?
残杀丁东门武之外又活宰了这名不识武功的采办管事?
而恁般大胆暴虐的行动,居然就在“金家楼”的老窝里公开上演?!
激动加上迷乱,玄小香…时竟不知该要怎么处置才好,他方在犹豫,这一排平房的六个
单间里,人影连闪,每个房间都跃出两个人来……包括他自己的居处!
注视之下,玄小香更是茫然了,从各房内现身而出的十二个人,其中有两个他是熟识的,
亦皆为“金家楼”的伴当,那五短身材的一个,是“星字级”六把头“地溜子”魏铨;麻面
厚唇的一个.关系就更亲近了,乃是他“月”字级同级的五把头“过山吼”常少荫,论起来,
都是老兄弟,老伙汁。
可是,这些老兄弟,老伙计.却怎的会在此时出现于此地?
又显然是在行凶施暴,更搀合了一干看上去分明不是圈子里的外路人物。
据玄小香所知,常少荫与魏锉乃是派在他处的,并未闻得有轮调回来的消息啊……
这到底是搞的什么把戏呢?
玄小香在想,即使他们是受命拿人,也不该抢了刑堂的生意呀,况且哪有这种行动方式
的?
同时,他也委实猜不透东门武等人会犯了什么罪嫌?
难道出了什么纰漏?
惊疑加上愤怒,迷惑搀台着震悸,连串的怔忡与叠累的惶悚,像乱潮一般搅混着他的思
路,他急切的想找出一个答案……
两名原先埋伏在花架之下的灰衣人匆匆迎上了自房中出来的这十二位,“过山吼”常少
荫目光回转,嗓音既冷又重:“外头没有动静么?”
灰衣人中的一个肩扛沾血的马刀,咧开一张大嘴:“我哥儿俩刚砍掉一个从房里逃出来
的猪猡,其他毫无情况…… ”
一个全身黑袍,面孔却白得特异的年轻书生型人物尖锐的开了口:“麻皮,都解决了
么?”
常少荫被那人口喊“麻皮”,却了无点怒意,反面陪着笑脸道:“全摆平了,梁祥、鲍
伯彦、东门武、两个管事,只是脱掉那只骚猴子玄小香!”
黑袍书生哼了哼,带着愠意道:
“你得到的消息,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都在吗?怎的却又少了一个玄小香?”
常少荫有些尴尬的道:“消息没有错,秀才,那‘黄竿’梁样、‘回手刀’鲍伯彦、
‘双锤滚雷’东门武,及另两个管事不全在着么?我想玄小香一定是临时有事,自个溜了腿,
否则我们不会扑空……”
被称为“秀才”的黑袍书生冷硬的道:
“对我解释这些没有用,如果玄小香漏了网,麻皮,你得希望上头接受你的申辩才好!”
常少荫的脸色极其难看,即使在如此晦暗的光度下,也可隐约看出他一颗颗的麻点在泛
白,干笑一声,他窘迫的道:“我说秀才,人算不如天算,要求个十全十美可并不那样容易,
我们计划周全,顾虑周详是不错,但突起的变化却是防不胜防的,腿长在人家身上,姓玄的
要走,在未曾举事之前,谁又拦得住他?”
黑袍书生一挥袍袖,不耐的道:“现在不用谈论这些了,麻皮,可想到玄小香会去哪里?
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十全十美固不容易,但我们总要往这方面去做!”
搔搔头皮,常少荫苦笑道:“这小于滑头得很,花巧又多,却叫我如何猜他的去处?何
况时机迫切,也由不得我们为他浪费辰光了,秀才,我认为能收到眼前的功果,业已是不错
啦……”
黑袍书生恨声道:“就差他一个,害得我们不能竞全功!”
常少荫忙道:“凑合着能交差便行,秀才,错又不在我们;朝‘大金楼’集中的时间就
快到了,这里的事便告一段落吧?”
勉强点头,黑袍书生道:“也罢,暂时便宜了那小子!”
于是,常少荫赶紧一拍巴掌,提高了嗓门道:“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这一路人手分成两
列:彼此呼应挺进‘大金楼’。‘黑秀才’茅小川、 ‘仙人杖’杨钦、 ‘瘦狮’管吉、
‘龙虎双雄’于昌、于旺等各位一列向左,由‘地溜子’魏铨兄弟引路;‘一丈红’莫奇、
‘铁浆横三江’聂双浪、‘卷云鞭’蔡锦, ‘雪无痕’金子初、 ‘青玉萧’沙侗、 ‘毒
昆仲’苏长福、苏长贵各位一列靠右,由兄弟前领,还望大家提高警觉,肃静疾行,以期抢
在各路人马之前先与上头会合!”
他们的行动很快,常少荫话声才落,已立即分成两排,就似幢幢魅影般消失向“大金楼”
那边的黑暗中。
现在,玄小香总算找到了答案,正确的,也是无比残酷的答案……他大彻大悟了,老天,
这是造反,是谋杀,是刨根掘底的叛乱!
匆忙间,他做了决定,他要先到各房里检视一下他那干遭害的伙伴们可尚有万一的指望。
然后,他会尾随着这批叛逆与入侵者,审情度势予以痛击……说是忠于教主也好,替蒙难
的兄弟们报仇亦罢,除了红眼的怒火与绞心的悲痛,他已想不到别的了……
夜已深沉,深沉中蕴藏着杀机,浮动着酷烈,飘漾着暴戾,而这些,不再是隐约迷蒙的,
它都已形成,都已展现突破,铸定了活生生的事实I
杀伐连着杀伐,血腥串着血腥,争与抗,全是为了维持一个原则,分别只在该与不该,
然而,衬底的却是多少条人命!
“长春山”左麓之下,在那一道人工的矮堤后面,有白墙绵亘的大片庭院,楼台叠连,
亭榭幽雅,这里的位置,自成格局,尤其显示出居亭的主人们在“金象楼”中所拥有的特殊
身份……是的,“九昌阁”,金家族人的住处.
当那全身一袭月白色锦袍的俊秀人物,率领着百余名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扑杀进“九昌
阁”的当儿,除了砍翻十数个守卫的“金家楼”弟兄及三五个执役的下人外,整个“九昌阁”
中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影,全家族人,像是都在突兀间消失了!
擎着松杖火把的这些横货,立即开始穿堂越屋的搜索寻查,在肃静却迅捷的搜查过程中,
他们马上明白了真相……金家族人业已离开了这里,由各种蛛丝马迹的细微处以凭判断,金家
族人似乎还是在相当平静无惊的状况下离开的!
那个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俊逸潇洒,挺立着宛如玉树临风的白袍人一脚踏在阶前,赤
毒毒,青森森的火把光辉映照着他一张端正的面孔,而这张面孔此刻却是阴沉沉的,变幻不
定的,他注视着周遭空荡荡的偌大庭院楼宇,两只冷酷的眼睛里闪动着狠暴又疑虑的芒彩……
在他身侧,意态闲适……或者说是形色高傲更为合宜……立着三个人,一个痴肥矮胖,肤色
棕黑的朋友,一位硕长削瘦,五官狭扁的中年人.
另一位,顶着颗特大号脑袋,却骨瘦如柴,又矮又干,叫人看了,有种为他头大身小,
难以负荷的担心感觉。
一个魁梧的,充满了犷悍之概的紫衣大汉这时从正厅的石阶上喘吁吁的奔下,冲着白袍
人,口气是又急又怒又惊。
“五爷,果然不错,整片楼阁内外及院落四周,再也没有半条人影了,除开被咱们先前
卷扑时放倒的那些鸡群狗碎之外,金家族人甚至连他们贴身的随侍也都一个不见……”
被称为“五爷”的白袍人,神色幽冷的道:“看样子,这一步棋我们可是走差了,只希
望其他各路人马别也通通差上一步才好!”
痴肥矮胖的这位忽然呵呵一笑,声如破罗般道:“老么,你是‘金家楼’的五当家,也
称得上盛名煊赫,不同凡响,然则比起你们那位老大姐来,似乎仍是逊上一着哪!”
硕长削瘦的中年人冷冷哼了一声,接口道:“史邦,莫不成你这‘鬼旋风’也把金老寡
妇看得能比神仙了?”
这位“鬼旋风”咧开厚唇道:“倒不见得恁般长她的志气,但‘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
滑’,金夜叉这老婆子确实有两下,居然猜得到我们动手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