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有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拨弄了几下吉他,我就五体投地,我是毛虱子。我们养成了对艺术家保持尊敬的习惯,那是门外汉酸楚的仰慕,和幸福的自卑。二十多年后,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残酷地画画,虽然我知道她画得不好,但她命令我走开,我还是灰溜溜地走开了。
艺术家都是阿基米德,你要让她把算术算完了。
在莫家镇,艺术对孩子们而言,带着保护的神圣光芒。那些父母不可能解决的委屈,在郑老师的小提琴声中解决了。那些污秽的思想,想观看女人那里的欲望,也在壮美的黄昏里消褪了。我们纯洁得像青草上的天使。
就这样永不毕业,像初恋情人训导的那样,平平淡淡,平淡无奇的,老去。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我们产生强烈的欲望。
那是一个青天白日,一个面目模糊的年青,被穿绿衣服的武警推下吉普车,一路踢到公审大会的大红横幅下边。他没有任何语言,法官问一句,就点一下头。最后法官拿着大喇叭大喊一声:“罪大恶极,执行枪决。”那个人就又被塞回吉普车,拖到某个隐秘的地方像解决尿一样解决掉了。
拉小提琴的大人(5)
那个死掉的人没有给人民群众留下任何印象,但是他*过的人却是大家都知道的。何老师。何老师没去公审现场,不知道法官隆重表扬她了,说她敢于突破封建糟粕,敢于报案。
何老师病了,这一病是一个月。我们是孩子,知道人们都在谈论什么。我们的思想没有那么污秽,我们都想重新看到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是何老师刚一回来学校,就又病休了一个月。
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强烈欲望的,我们想拉小提琴的人拉开窗帘,打开门,走出宿舍,走下楼,走出城堡,走上公路,走进三轮车,走到邻近的乡镇,走到一户家庭,走到何老师床前,说:“我娶你。”
但我们每天只是听到那幽怨的小提琴,越听越失望。我们听那就是一段老生重弹,就是一支曲子拉来拉去,破绽百出,千疮百孔。我们都很不屑。但是在我们重新看到何老师时,又兴奋得一起捶桌子,因为郑老师的手挽着何老师的手。
郑老师穿着他第一次来到莫家镇的淡红西服,推了推眼镜,提了提喉结,和蔼地说:“同学们,我希望你们永远看到美丽,你们的脑袋是一盆没有污染的海水。”
我后来在形容大海时,都在竭力逃避“一盆”这个说法,因为这是郑老师用过的,是属于他的。我后来用过“一部”、“一曲”、“一座”,但都没有“一盆”来的好。
纯洁的郑老师和没有受过污染的何老师结婚了,他笑着把穿着红棉袄的何老师抱进绿色吉普车,在莫家街游街,他向那些烂嘴的妇女扔糖果,说得越多的扔得越多。何老师后来也从吉普车里伸出头来,向外边投掷干枣。
那些枣子和糖果像玫瑰花瓣一样,铺满了街道。不过经我们小孩大人一顿疯抢,又颗粒不剩。那个画出好马的夏同学,还吃了一颗枣核到肚里,家长说是要送到医院开刀,他说且慢,让我拉泡屎,后来就在屎里找到枣核了。
家长抽了他一耳光。
应该的,要是枣核刮破肠子,一个画马的艺术家不就废了?
后来,我们从镇小毕业了。虽说从镇小到镇中的距离只有一里路,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被分别的气息惩罚了。某个下午,我把暑假作业做完,就被一种强烈的膜拜欲望折磨,我看到小提琴的丝丝儿在天空中飘荡,牵引着我向门外奔。
这样,我三两下就跑到城堡了。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草在教室前疯长,几个建筑工人吹着口哨,我蹬的水泥台阶竟然松软得一塌糊涂。我急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后来我追求初恋情人也是这样的,我在女生宿舍门口心脏狂跳,一直在做深呼吸,我害怕溃不成军。
但就在我要敲门时,突然看到自己像只鸡被轻轻提走了。
我被扔到楼梯拐角处,那个剃着平头的建筑工说: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看到我的鞋上有水泥渣渣,而那新铺好的水泥楼梯已经留下我的脚印。我他妈还是三步并两步蹿上来的,不是每级台阶都留了脚印。
然后我听到耳光声,从我耳朵旁发出来。噼里啪啦,啪里噼啦,像苍蝇闯进电风扇。我忘记哭,忘记数耳光的个数,等到要哭要数时又手足无措,不知从哪里开始。我觉得自己笨拙、委屈、轻贱、愤怒。
后来,耳光像小提琴突然停止一样,停止了。
郑老师靠在墙边,对建筑工说:“一把火,算了。”
“一把火”一听,又补抽我两个耳光。然后他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到楼梯的外墙,往下一丢。
我在墙下像个孤儿,咬牙切齿。
在离开这个仇恨的地方时,我看了眼那扇窗户,发现窗帘拉上了。
那个年代流行一位歌手叫费翔,他总是唱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一把火”就是那个年代提着一台录音机到处做生活的人,做了一二十年,做成了老板。
后来有天,他的老婆跑到治安大队举报,说他在嫖娼。我治安大队干警果断出击,在包厢里将他抓住,狠狠罚了一万大洋。在罚之前,我恰好到治安大队玩,一看到这化成灰都认得的家伙,就整整警服,把他从跪着的地上提起来,又丢下去。
然后我蹲下来开始抽他。
我先是甩右手的肉掌,BIA!接着看到手在他鼻子前形成一道掠影,手背又顺势抽向他另一边耳光,PA!没完,不可能就这样结束,我又用手掌兜他下巴,手背拍他脑袋。上下左右,掐捏卡弹,十八般武艺,样样搬上。
我看到他一边挨打,一边哆嗦着从口袋里掏红塔山,要敬烟。
我把红塔山踩成一堆烟末子,然后用拳尖抵着他下巴,恶狠狠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把火”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小叔肯定是领导。”
我说:“不是,我是艺术家。”
“一把火”有些费解,反问我:“艺术是什么呢?”
我说:“艺术是这个。”
这个就是拳头,拳头松开了是手掌,手掌既可以握匕首,也可以握剪刀,还可以握手枪。年轻的时候握握篮球,老了就握笔杆子和公章。
郑老师后来就在一个要害部门握笔杆子,他的老婆仍然做老师,风韵犹存。两人组合起来社会地位很高。但怎么高也高不过我,我是警察,警察就是最后的艺术。
妈的,一絮叨下来,天就亮了。
那件事竟然过去了。
男女关系(1)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我们这一代人的死亡是从程艺鹤开始的。说是有辆车在夜雨中将他撞到树上,树都倒了。这完全是个意外,我们却第一次认真考虑死亡的必然性了——我还有可以活多久?我们围着火炉,面面相觑。
后来,程艺鹤的堂叔笑着过来招呼,说:同学,打麻将吗?
程艺鹤父母早亡,只有这个堂叔算是亲戚。现在这青砖老屋定然也是要让堂叔承继去的,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我们不关心。这屋带着可怕的阴性,如果不是同学一起来,我一定不来。我甚至认为那墙根青苔的阴性长在程艺鹤脸上了,以至多年来我不敢和他照面,而我高中时候的噩梦,也多半关于他,这个一米五几的侏儒总是穿着小丑的艳服,巴住我的腰,捏我的睾丸。我不知他是要捏个粉碎,还是故意恐吓我,总之是痛醒过来。现在好了,他躲在遗像里,宽宏大量地笑着。
我们打了三四圈牌,不打了,因为一个上学时就敏感的大个子总是疑人出老千。我们因此无话可说,直到李梅来救了场。多年后,李梅还是大美人,还是引起了骚动。她脱下貂皮大衣,过来烤火,我们就认真看那*的指头冒着水蒸气。这个年纪的好处是敢于流氓,不一会儿,李梅就嗔怪道,得了吧,得了吧。后来,大家嘴瘾过得差不多,便知家里有妻儿,便回家了。我不能回家,我是从外地跑回来的,李梅也不能,她也是从外地跑回来的。他们把我留着,陪她。
当年,李梅在我们班坐角落,不擅言语,仿佛是气定神闲的皇后。程艺鹤则像是个诡异的宦官,为她鞍前马后地跑。也许是这个关系,程艺鹤多年不娶,李梅也开车来给他守夜。
李梅说:我们随便说些什么吧。
我说:好,说些什么呢?
李梅说:随便说。我最近读《读者文摘》,里头有个笑话,说清代考秀才,一个考生将“昧昧我思之”,愚昧的昧,写成了“妹妹我思之”,姐妹的妹。考官一看,乐了,批了句话,你说是什么?
我说:是什么?
李梅说:是“哥哥你错了”。
我假装笑,然后也讲:我最近看了一个包子与油条的笑话,与你这个贴题。某天早晨某人只能选择吃一种食物,他权衡很久,吃了包子,结果饿了。这油条就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选择我呢?我带油,塞不满胃,却是防饿的。你道那人说了什么?
李梅说:说了什么?
我说:那人有两个答案,第一个是,油条哥哥,我错了,后悔死了;第二个是,我操,老子当时没有选你,就说明你是错的,现在你竟然以包子错来证明自己对,可耻啊可耻。
李梅说:就这样?
我说:这个故事其实是个引子,你想听更多的吗?
李梅说:想。
我说:说是有个男人,泡妞,饱受打击。你知道的,这种人总是不死心,多年后,他镶着金牙,穿着皮衣,挥舞着大把钞票,来找这个妞,这妞虽然30岁了,却仍是纯如处女,不过钞票对她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她正下岗。这个男人就说包子和油条,就说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我呢?你错了吧,该后悔吧。
李梅说:有个臭钱就了不起啊。
我说:是啊,那女子就是这样说的,有个臭钱就了不起啊。但是这个故事有个悲哀的地方,便是那长酒糟鼻,满嘴口臭的男子,为了有钱,先后打劫了两家银行,银行的墙有六尺厚,他也打劫了。但是那女子却说,你太铜臭了。这样他存在的必要性,便被剥夺了。 。。
男女关系(2)
李梅说:有点儿意思。
我说:你知道铜臭的反义词是艺术。这个男子寻思这女子从小到大却原来是爱唱歌的,便又兴冲冲地离开故乡。十年后,女子还是个小市民,生活平淡无奇,某天却猛然看到电影院贴海报,说世界著名钢琴家某某某莅临了。这在小城市是重要的事情,大家为抢票找了很多关系,女子也想办法弄来一张。但那天,她听着听着,便觉得戴着假发摇头晃脑的艺术家其实没什么,便嗑瓜子,吐瓜子壳,心想《还珠格格》还有一集呢。后来,她见到有个人从偏门溜出去了,便也溜出去了。
李梅说:钢琴家就是那个男子吧。
我说:聪明。钢琴家慷慨激昂地演奏完后,庄重地说要将这十年献给一位女士,但却并没有一个女子热泪盈眶地走上来。大家鼓掌鼓励这个女子,却是没有人出来,钢琴家只能草草鞠躬。转身后,他还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便说,我*你,李巧凤!
李梅说:哈哈。那巧凤儿长的怎样?
我说:眼睛宽,鼻子塌,嘴巴肥,耳朵大,皮肤黑,身形肥沃的很。
李梅说:和我恰恰相反,占你一个便宜啊。这么丑,怎么还被人暗恋啊?
我说:你不知暗恋,本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谓神性,也就是在人潮人海中发现了你独特的美。
李梅说:咳,那男子不幸中的不幸了。
我说:不然。那女子其实是有气质的,她的五官单独看,没长处,合一起,却意外的和谐。这是种危险的长相,偏差一点,就俗气了。比如说上帝要给她高挺的鼻子,她却是差池了。那男子起初也不觉得对方好看,不过自打在灯光下偶遇一次后,便被俘虏了……这就是不幸,为了一眼,葬送了一生。
李梅说:是啊。
我说:他站在宾馆楼顶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太空,想到自己原是一根错误的油条,便绝望了。但是他没死,这么大的钢琴家离开一刻,就惊动四下了,人们将他拉下来,把他灌醉了。次日,他还是要死,却不料被一个人救了。
李梅说:谁?
我说:那女子的姐姐。那女子的姐姐在小城市的储蓄所上班,钢琴家去取钱,猛然发现她姐姐原来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她很美很有气质,她姐姐却自始至终丑得不堪入目。他哗啦哗啦地在柜台前吐,吐得胆汁都没有了。。所谓气质,却原来是上帝开的一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