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芦没说话,径直端起面前盛着白饭的碗。
然而饭碗却被人拿走了,换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你两天粒米未尽,先吃点好消化的。”庞弯自作主张将勺子放进碗里。
阳光下她的脸蛋还是那么嫩,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沾了几滴清晨的朝露。
贺青芦一怔。
“都是你煮的?”他闷声问了一句。
“不是,我请厨子煮的。”庞弯很大方的笑了笑,刻意忽略对方眼中的失望,“这粥加了虾仁干贝,可鲜了,你得多吃一碗。”
——开玩笑,她的厨艺哪能入得了这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公子法眼啊,她是作为圣姑被培养大的,又不是厨师!
贺青芦默不作声放下碗。
“你为什么不煮?”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了三分指责的味道。
庞弯差一点没被嘴里的酱萝卜噎住。
——这个人一旦神志清醒,还是改不了少爷脾气。
她想了想,咕嘟一声吞下萝卜,指着桌面上那道花雕醉鸡道:“这只鸡是我亲自挑的。”又指指那道枸杞鸽子汤:“这砂锅里炖的是我心爱的小白呢!”谎话说得那是一个脸不红气不喘。
贺青芦还是没有端起碗。
“那,我今晚煮面给你吃好不好?”庞弯只好硬着头皮许下承诺。
贺青芦这才微不可查嗯了一声,端起了饭碗。
这边吃着饭,那边庞弯又悄悄端出一盘蜜桔仔细剥起来。
待贺青芦吃完最后一口,她献宝似的将橘瓣放到他嘴边:“吃一个?”长睫颤如密扇,眼中期盼的光忽闪。
贺青芦皱眉,以一种分外勉强的表情含住那橘肉。
庞弯以为他嫌弃自己的手,赶紧将橘肉往他手里塞去:“很甜的,我挑了很久。”
然而贺青芦却并不接过来。
庞弯以为他不想吃,只好掰了一瓣塞进自己嘴里,却接受到对面有愤怒的目光扫过来。
庞弯不知他到底闹哪样脾气,只好放下橘子,悻悻看他。
“你手上有烧鸡味。”贺公子终于纡尊降贵说了一句话。
庞弯知道他的洁癖发作了,赶紧让婢女端来清水净手,然后又剥了一个送到跟前。
贺青芦却厌仄仄长了嘴。
庞弯一边在心里大叹君子难伺候,一边又剥下一瓣送到他嘴里。
直到吃完整整一个蜜桔,贺青芦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身后的侍女瞧这对金童玉女相处的模样,都觉得分外有趣,纷纷忍不住捂嘴偷笑。
于是左淮安走进花厅,看见的便是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教主!”
侍女们纷纷跪下行礼,庞弯也赶紧从桌前站了起来。
只有贺青芦还坐在原地继续喝茶。
庞弯以为他还不知道来者是谁,赶紧扯了扯他袖子,哪知他却是故意不为所动——从心底里,他讨厌这个要将庞弯嫁给南夷的中年人。
庞弯气得踩了他一脚,他这才黑着脸从饭桌上站起。
“弯弯,这位是?”
左淮安上下打量贺青芦,多年阅历告诉他这青年男子乃人中龙凤,所以语气勉强算得上气。
庞弯张嘴想说话,却又惴惴不安合上,下意识看了贺青芦一眼。
——她不敢贸然说出贺青芦的身份,万一让教主知道了他孤宫少主的身份,少不了要将他卷进这腥风血雨的斗争里。
“我是她的未婚夫。”哪知贺青芦却牵起庞弯的手,慢条斯理自己找了个答案。
“胡闹!”左淮安外出奔波两日未寻得南夷身影,本来就又气又恼,这下听了贺青芦挑衅的话语,当即抓起一个茶杯扔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女儿动手动脚!”
庞弯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来我真是教主的亲生女儿。
贺青芦手一挥轻巧将茶杯捏在手里,再缓缓放在石桌上。
“这次我来,是想告诉教主一声,你的女儿我要带走了,什么条件,随便你开。”
他站在花荫下,崔巍如青松,气定神闲。
庞弯的嘴巴张成了鸵鸟蛋。
——抛下拜月教的一切与贺青芦远走高飞,这件事她连做梦都没想过。
只听铮的一声,左淮安已目眦欲裂从腰间拔出剑来。
庞弯一看要出人命,马不停蹄扑上去握住左淮安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阿爹!”
左淮安被这一声喊的虎躯一震,转过头来,目光复杂看向庞弯。
“阿爹,你别生气,他刚睡醒脑子是糊涂的,你别伤他。”
庞弯却顾不得那么多,环住左淮安的胳膊撒娇。
贺青芦听她说自己脑子糊涂,不由得脸拉了下来。
倒是左淮安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长剑。
庞弯见好就收,赶紧使眼色让婢女安抚贺大公子,自己则挽着左淮安的手先行离开。
左淮安和前代圣姑的故事,是一个真正常在玛丽苏大陆发生的桥段。
一个是圣姑,一个是少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本该水到渠成,偏偏左淮安却在下山历练时救回来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丽姑娘,坏了这桩姻缘。
圣姑一时气愤难解,便将自己关进山洞里寄情武学,等她出关时,美女的肚子里有了左淮安的小孩,两人顺水推舟成了婚。
圣姑心灰意冷,一年后在教中比武招亲觅得乘龙快婿,两人在教主的安排下择了吉日成婚。然而婚期越近,左淮安却越是坐立难安,因为他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圣姑,他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会喜欢上除自己以外的别人。
很快左淮安接替父位成为教主,他便威逼利诱强行将圣姑留在自己身边。
圣姑有了他的亲身骨肉,自觉无言面对丈夫和教主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带上女儿逃走。
左淮安失去所爱,又发现自己的妻子水性杨花早就与人私通,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一时大为震怒,当即处死了奸夫□,圣姑的丈夫也不辞而别。
然而他已再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就这么将孩子作为少主培养长大了,那孩子便是南夷。
多年来,他一直派人四处搜查圣姑和女儿的下落,终于在十年后找到了庞弯。不过他不可能说出圣姑与自己私通的丑事,只是以新任圣姑的名义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接了回来。
庞弯静静听着左淮安说着这些往事,心里又酸又惆怅。
然而更多的痛,却是为了南夷。
她的世界虽颠覆了,可不过是叔叔变成了爹,而南夷的世界却是彻底的崩塌——父亲变成了杀母仇人,少主的身份变成了不知名的野种。
“阿爹,将师哥找回来吧。”她朝左淮安求情说好话,“我已经没有内力了,一切需要从头练起,拜月教不能后继无人。”
左淮安点点头,他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打算的——从小看着两个孩子长大,他很清楚庞弯坐不了教主的职位,所以他才一路将南夷作为继任者重点培养,并且在出关后要求庞弯和南夷尽快结婚,因为,他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但最后一句话并不能对庞弯说,所以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有一点儿晶莹的泪花。
“弯弯,你知道吗?你跟你娘很像,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他叹口气,怔怔看着庞弯:“我一直后悔年轻的时没有好好珍惜她,这一切后果都是自找的。”
“阿爹本以为你喜欢南夷,想着成全你们,没想到你下山后竟然也带了个未婚夫回来……”他凝视庞弯,“告诉阿爹,你真喜欢他吗?”
庞弯怔了一下。
“圣姑,那位贺公子说饿了,请您回去下面给他吃!”
窗外忽然响起侍女强忍笑意的通传声。
“这臭小子……”左淮安咬牙切齿抽出腰间的佩剑。
庞弯又气又好笑,赶紧按住左淮安的手娇嗔道:“阿爹,你莫着急,他为了我不眠不休跑了七天七夜,我为他煮碗面吃也是应该的。”
左淮安自然也听说了婚礼当夜有个年轻男子闯喜堂的事情,心里一软,却又开始泛酸:“你从未下过厨……”
“我煮两碗面,阿爹一碗,他一碗,好不好?”庞弯笑嘻嘻看他。
左淮安这才松开紧绷的脸。
眼见少女推开房门,身影融入半斜的夕阳中,左淮安的眼睛眯了起来。
即使拼劲最后一口气,他也要保住拜月教的基业,让他的女儿能继续无忧无虑生活。
无论谁想要破坏这份幸福,他都绝不允许。
作者有话要说: 郎呀郎的心,妹纸你拎不拎得清
他的心事
贺青芦以圣姑默认的未婚夫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拜月教里住了下来;这期间他没有对床不是金丝檀木的被子不是云锦的等细节表现不满;而是一直保持静默。非常文学
庞弯见他如此善解人意,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长气——拜月教虽说暂时不缺钱;但这贵公子要真开口让她去找那些稀罕物回来;也是颇要费一番心思的。
唯一让她烦恼的便是师哥的下落;左淮安四下搜寻都是大海捞针,南夷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这日晨起梳妆;婢女在身后为她绾发,忽然“哎呀”轻叫一声。
“怎么了?”庞弯转过脸看她。
婢女有些讶然道:“圣姑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庞弯吃了一惊;赶紧转回头:“拔下来给我看看。”她不太相信婢女的话——自己这具身体不过十七不到,怎么可能有白头发。
婢女依言将白发拔了下来;对着她盈盈宽慰一笑:“只白了一半,大概是圣姑这几日为教主操劳过度了。”
庞弯看了看那白发,心里闪过有一瞬间的不畅快。
恰好有婢女来报,说贺公子那里来了两位客人,请庞弯过去。
庞弯便让婢女为自己别上一支玉兰珠钗,披上了棉袍朝外走去。
正是隆冬时节,山间的腊梅开得恰好,一路幽幽馨香蔓延,让人的心也禁不住沉稳下来。
慢悠悠踏进院子里,还未进屋,便听到熟悉的声音。
“少爷打算何时动身?”是锦地罗。
“不着急,让阿浊先给她看看。”贺青芦声音平静。
“少爷此番走得匆忙,主母很是担心。”又听锦地罗道,“主母责怪少爷只带了瓶定魂丹在身边,衣服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特地命属下给少爷带了行李。”
“当时哪有功夫理会身外之物?贺青芦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出门在外,少些讲究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道:“可对主母说了我离开的真正原因?”
“不曾。”锦地罗回答的十分谨慎,“属下只说庞小姐忽然发病,少爷因此仓促而行。”
“嗯。”贺青芦似乎松了一口气,“不相干的事切记少说,免得求药一事节外生枝。”
锦地罗顿了顿,又忐忑不安迟疑道:“少爷,不知那九花虬……”
“已经死了,我将它葬在出云山下,你代我去立块碑吧。”贺青芦的声音淡淡的。
锦地罗长叹一声,似乎极为悲伤惋惜。
又是生病又是求药,庞弯听得十分好奇,心想这主仆二人怎么净说些她听不懂的,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公子。”她衣带香风朝贺青芦走去,同时朝锦地罗点头以示招呼。
贺青芦一怔,随即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茶杯,站起来将她拉进怀里,“来了?定魂丹吃了没?”
后一句是他每日耳提面命的老生常谈。
庞弯睹一眼那被他放下的金扣白玉杯,不由得悻悻瘪嘴——好嘛,行李刚一送回来就开始摆阔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少些讲究也不是坏事。”
“吃了没?嗯?”贺青芦见她不答话,便去捏她鼻尖。
庞弯打掉他的手嚷嚷:“吃啦吃啦,一日三次,每次两粒,要说多少次你才肯放心!”
贺青芦却似乎不敢确信,他将她腰间锦囊拆下解开,亲自数了剩下的颗数,这才松一口气。
庞弯见他如此着紧那些药丸,禁不住噗嗤一笑:“骗你的,其实我一颗也没吃,都喂给笼子里的莺哥儿了。”
这句话本是玩笑,哪知锦地罗却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贺青芦的脸色也霎时变得仿佛被墨泼过一般。
“阿浊!阿浊!”他箍住庞弯的手大叫,手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满头大汗的阿浊跌跌撞撞跑出来,臂弯里还捧着一只萝卜那么粗的胖人参。
“这参快要成精了吧?”庞弯看着吓了一跳。
没人回答她,阿浊握住她手腕开始把脉,锦地罗和贺青芦都虎视眈眈注视着阿浊的表情变化。
直到阿浊放开手朝贺青芦点头,那两人才露出劫后余生的脸色。
“再胡说就缝了你的嘴!”贺青芦瞪着庞弯,眼底泛着一片暗红,显然气恼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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