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儿。”霍夫人握住女儿的双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刚才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如意虽然做了太后,终究姓的是上官的姓氏。如果……我们霍家能再出个皇后,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在我们母女面前放肆?”
霍成君倒也不笨,脑子转得很快,她张了张嘴,见母亲的眼神无比热切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禁羞愤的摔开手:“母亲,我才十三岁。”
霍夫人扳正她的肩膀,“十三岁可不小了,如意进宫时那才几岁?如今新帝即位,后宫之主未立,此时正是你的大好时机啊。你不想想,一旦你做了皇后,你就是母仪天下的女主,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比皇帝更有权势?你将来挑千万个夫婿也不及皇帝的万一啊!”
“可我连天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先帝的相貌品性倒是不错,谁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德行,万一是个丑陋粗鄙之人,难道也要我赔上终身不成?”
霍夫人大乐:“这你放心,母亲绝不会让你有半点委屈。”想起那位踌躇满志的昌邑王后严罗紨,她不由笑得更为得意。
这偌大的后宫之主究竟花落谁家,还得先问问姓霍的答应不答应。
05、染指
“三哥!”金安上拉住欲走的金建,左右看了下四处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问:“最近宫里都在传,说陛下写书信回昌邑,赐了一千金给侍中君卿……”
金建无精打采,对这些升迁封赏丝毫提不起兴趣。自从刘弗崩逝后,他早已厌倦了每天到宣室殿来应卯值勤。
“你别走啊,我还听说陛下用符节从长安厨征来三副太牢,在宫内大搞祭祀……”
“哦?他倒还算不错。”金建赞许的点了下头。
“不是啊。宫里人传言说他是替自己祈求淫乐,整日和那些从昌邑来的侍从在宫里胡天胡地。”金安上忧心忡忡地说,“也有人说……看到宫里太牢祭祀的其实是昌邑哀王。”
金建面现怒色:“陛下身为孝昭皇帝的嗣子,那就表明是奉孝昭皇帝为父,如今先帝坟墓未干,尸骨未寒,他在宫里这等胡闹,岂有半点人子之礼?”
金安上急道:“哥你小声点。现在宫里到处都是昌邑小辈的耳目,已不是先帝在时可比。最近人心惶惶,还有更不堪的流言在宫里传——说是哀王刘髆是被钩弋赵太后害死的。说什么假如当年刘髆不死,也轮不到先帝即位……”
“够了!”金建怒不可遏,猛地将从弟一把推开,指着他鼻尖痛骂,“这样的胡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
“哥,三哥……”
金建不顾兄弟在身后喊他,气呼呼的出了正殿。
离开正殿后,他越想越气闷,索性连值也不当了,直接出宫。说是出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离开,所以他绕路走作室门,经过少府官署附近时,却看到张贺匆匆忙忙的从掖庭跑了出来,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张贺甚至顾不得看清路面,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张令!”张贺就摔在自己眼前,金建想躲开都不行,只能赶上几步将他扶了起来。
张贺惊魂未定,金建伸手去扶他时,他甚至吓得身子弹跳了起来,连声叫道:“不……不……”
金建错愕,好在张贺也很快意识到了金建的存在,涣散的眼神慢慢回复清晰。
“驸马都尉……”张贺的声音十分疲惫,倒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后,有种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好吧?”金建担忧的望着他,眼前的这位老人虽然只是名宦臣,但他却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兄长,所以在宫里也没人敢轻易小瞧了他。
张贺虽然已经恢复如常,但金建却心细的发觉他的手指仍掩饰不住的在颤抖。
“没事,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张贺客气的冲他一笑,“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金建遥望阳光下的掖庭,不禁纳闷那重重殿阁内到底有什么能惊吓到这位久经风霜的掖庭令?
张贺回到少府官署后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到了快太黑时,有中黄门过来敲门请他用膳。他恍恍惚惚的叹了口气,这才用水洗了把脸,开门走了出去。用膳用到一半,突然有黄门惊慌失措的跑了来,叫道:“出了事了,陛下受伤了——宣室殿叫传太医呢!”
本来在用膳的人群一下就如沸水滴油般炸了起来,少府史乐成不在官署,太医令晚上不当值,少府官署内只有太医丞和一名太医值宿,当下慌慌张张的拿了药箱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马上有人拉住了那黄门问长问短,那黄门吹嘘得唾沫横飞,犹如亲见:“驸马都尉和陛下切磋剑术,真想不到陛下的剑术那么厉害,驸马都尉也很是了得,只是下手未免不知轻重了些……”
“讲重点。”有人不耐烦的插嘴。
黄门噎住,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说:“驸马都尉不小心把陛下的胳膊伤了。”
张贺心中一凛,低着头继续吃饭,这时姗姗来迟的许广汉走了进来,笑呵呵的坐到张贺边上,不知情由的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张贺踌躇不决,放下木箸,小声问道:“你怎么看待今上?”
许广汉笑道:“和昌邑哀王很不一样。”顿了顿,努力寻找能用来形容刘贺性格的词汇,“如果非要定论,我觉得他有孝武风范。陛下的行为看似荒诞,但骨子里很像他的祖父。”
“哪方面?”
许广汉一愣,奇怪于张贺的问题怎么问得如此之怪,“各方面。”
张贺苦笑:“也包括孝武帝的贪恋美色,喜怒无常?”
若说之前许广汉只是有些感到奇怪,等张贺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整个人几乎惊呆了。他错愕的回望张贺,想不明白想来谨慎的张贺怎会冒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张……张令,你是否哪里不适?”
张贺摇了摇头,继续用饭。许广汉瞧他神色黯然,几次想再开口询问详情,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思虑再三终是作罢。
金建无心伤了刘贺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张贺自身沉甸甸的压着心事,并没有空暇再去分心想其他。
翌日一大早他便去了掖庭,他没让掖庭丞跟着,只是叫了个黄门去传话,等了近一个时辰,那黄门才讪讪的回来,说:“好大的谱儿,居然放话说有事让张公你自己去见她,她没空前来。”
张贺不以为忤,佝偻着腰背点点头,“没关系,没关系。”
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近十岁,走路都显得没太多精神。到了门口,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内已有侍女含笑相迎:“张公,美人一大早就说有客来,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侍女热情的招呼他进门。这是一间并不算太宽绰的房舍,属于披香殿中的一间配殿,殿内原先的布置清雅朴素,如今添了许多奢华的饰物,倒使得这间原本不大的房舍显得有些逼仄。
张贺站在堂屋里,正环顾四周,身后有个慵懒的声音说:“真是稀客呢。”
“老臣见过周阳美人!”
周阳蒙一身素衣,虽然头上钗簪全无,但仔细分辨仍能看出她曾精心描画过眉黛樱唇。她神情懒懒的,嘴角挂着一抹不在意的笑容:“张令,我怕热,你有什么事便直说了吧,免得多耽误工夫。”
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的关系,张贺站在密不透风的堂上,听着后院喳喳喧闹的知了叫声,额上的汗滴如水珠般直往脖子里灌。
“那个……”一开口,他发觉自己嗓子又干又燥,如火在烤,说出的声音都似乎被热气黏在了一块儿了,“奉太后诏令,先帝宫人一并迁往平陵奉守。老臣今日来此是想问一声,周阳美人准备何时离宫前往平陵?”
周阳蒙倚着柱子冷笑,那笑容挂在那张敷满铅华的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心寒,“你老人家好像昨天就已经来过了,不是么?”笑容越放越大,她笑得犹如鲜花绽放,勒紧的曼妙身材也随着笑声在震颤,她根本不让张贺有丝毫退避躲闪的机会,踏前一步,“你不是都看到了没?陛下夸我伺侯的好,还那么大声的说我是掖庭里最销魂的妖姬……你向来耳聪目明的,岂有错过之理?”
她靠得如此之近,张贺甚至能清晰的嗅到她身上喷洒的浓烈熏香,那是宫中的禁忌——蘅芜香。
他面色煞白,汗如雨下:“臣……臣不明白美人在说什么。”
周阳蒙眼眸一利,“平陵我是绝不会去的!我十七岁进宫侍御先帝,从此将女子最美好的十年岁月埋没在了这寂寂深宫之中,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家人把我送进宫来,个个指望着能依靠我飞黄腾达,可他们却没一个人是真正为我着想的。”她似哭还笑,状似疯癫的仰起头,“先帝驾崩时,我没觉得多伤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未央宫里熬了十年,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虽然我不甘心十年的付出最终什么都没得到,但至少我不必再继续耗费下去了,我可以回家了……”泪水无声的从她眼角滑落,她厌恶的随手擦去,“可我没想到,我在这宫里埋没了十年,最终却连家都不能回,还要被发配到平陵去给死人守墓!凭什么?他生前没有好好待我,凭什么死了还要我陪他继续耗下去?身为女人,我就那么卑贱吗?”
面对着她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指责,张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掴了过去:“身为女子,你并不卑贱!可你身为先帝的宫人,却勾引陛下,与之有染,其心可恶,其行可弃,其罪可诛!”
通红的指印很快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来。周阳蒙无动于衷的挺直脊梁站着,鄙视的睨了张贺一眼,傲然道:“我既然如此罪不可恕,为何昨日你不当场抓奸,定我死罪?你是掖庭令,你有这个权力不是么?你明明就已经看到了,为何却逃得比耗子还快?既然你认为我是错的,那你躲什么?又或者,你现在大可将我押入掖庭狱,像我这样的贱人只怕早已连去守陵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张贺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
周阳蒙嗤笑,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也许我的确下贱,但至少我知道该怎样利用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反正我生来就是用来利用的,与其让别人利用,不如自己利用……你真要怪,就该怪那受不了诱惑的皇帝,他不仅守不住为人子的丧孝之礼,还和先帝的宫人淫乱后宫……哦,不对,不止是后宫而已。”她笑吟吟的盯着张贺,把他的狼狈难堪尽收眼里,“昨晚陛下受伤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色胆包天的皇帝不仅淫乱了先帝的后宫,还想染指先帝的侍中——”
扑通!张贺终于被她吐露的惊天秘闻逼得崩溃,震惊的跌坐在了地上。
适时男风大盛,自汉开国高祖起始,便屡有男宠与帝共卧起的事件发生,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在这座未央宫内却属于默认的事实。作为掖庭令,张贺并不是不了解帝王们对这种男风的特殊嗜好,只是刘贺的大胆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我不妨告诉你实话,陛下看中的不是金建,而是他哥哥金赏,只是昨晚上被金建误打误撞的碰上了。陛下倒想逗着他俩兄弟玩来着,结果金建那刺头不分轻重就伤了陛下。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世道,别以为你身后有个车骑将军,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想想金赏是什么身份,陛下敢动金赏,就说明他从来没把霍光放在眼里,霍光也好,张安世也罢,迟早都得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张贺无语,周阳蒙掏出一份帛书,冷冷的扔到他身上,“这是陛下给你诏书,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贺抖抖簌簌的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帝的紫泥印玺,然后才是触目惊心的白底黑字:“诏掖庭令……若敢泄言……腰斩……”
脑袋胀痛,耳蜗里嗡嗡作响,周阳蒙还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只能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勉强支撑起双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是怎么从周阳蒙的宫里出来的,怎么走回少府官署,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里,事后回想起来他都记不清了。
他呆呆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有人猛拍他的大门将他从懵懂状态中惊醒。
来人竟是欧侯内者令,他的脸上竟也是同样的一副惊魂未定:“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风向改的也实在太快了。”他一进来便关上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呼呼的喘气,“这宫里真是越来越叫人待不下去了,我本打算辞官归家养老,可我儿子没了,若是辞官离了这宫廷,这副卑贱的身子还能有什么用?我的老妻还得靠我养活啊。”
内者令说得涕泪纵横,张贺茫然的看着他,不由的想到自己,他的儿子也早死了,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