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厨取来的三副太牢祭牲摆放在室内,刘贺跽直着上身跪在地上,身后匍匐了近两百多他从昌邑召来的臣公侍从。
阁室外间有人影进来,低低的禀告:“陛下,人带来了。”
刘贺没吱声,身后的安乐替他回道:“那就赶紧让他进来。”
门外有明显踢踏的脚步声靠近,但来人跨进门看到满室的人后便停住了,等到他看清太牢祭祀的神主牌位后,更是吓得一跤跌坐在门槛上。
刘贺规规矩矩的向神主牌位磕头行礼,随后才慢腾腾的站了起来。砉地转身,无边粗糙的斩缞麻布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圆弧,他的目光异常凌厉的射向门口。
“朕的父王是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门口那人却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哆嗦,双手捂着脸跪倒在地。
“朕的父王——哀王,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箭一般冲到门口,将地上那个髭须皆无的宦臣一把揪了起来。“别装傻,朕不是傻瓜,别拿糊弄刘弗的那套来糊弄朕。你若真是我昌邑儿郎,便拿出你的气节来。我要知道真相——我父王究竟是为什么死在长安的?!”
许广汉煞白着脸不住的哆嗦,眼底的痛苦尽显他内心的挣扎,他任由刘贺抓着他的衣襟,却一句话也不说。
刘贺眼中的怒气更盛,那种铺天盖地的憎恨犹如汹涌决堤的水流,咆啸席卷,能吞没一切阻碍。就在许广汉以为自己将被这种憎恨埋葬时,刘贺松开了他,失去重力的他瘫软的倒在地上。
“起来!朕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卑贱身份,但你曾是昌邑王的郎,所以,给朕挺直了脊梁回话!”
许广汉微微一震,刘贺的话令他卑微了十数年的心重新活跃的跳动起来。他吸了口气,果然如这位年轻的新主所言,挺直了脊背直颜面对。
刘贺满意的笑了起来,可许广汉却没感受到他的笑意,刘贺的笑容只浅浅的浮在表面,乍看有点玩世不恭。他招招手,一名中黄门立即快步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竹笥。
刘贺掀开笥盖,笥内垒着十几册竹简,他随手取了一册,在掌心里掂着玩儿:“天禄阁里据说收录着整卷的《太史公书》,可朕翻遍了整卷书册,只在这几册内寻到些有关外戚李氏的记录,全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外戚世家的篇章并不多,仅仅记录了倡伎出身的李夫人蒙受帝宠,连带兄长李延年、李广利也蒙受眷隆。李夫人生子刘髆后早亡,孝武帝刘彻却仍是重用李广利,任命其为贰师将军征讨大宛国。
孝武帝晚年迷信长生不老,憎恶巫蛊,奸佞当道得宠,以至于卫太子刘据受到巫蛊之祸的波及,被逼造反。刘据死后,对于新一任的太子人选尚未选定,李广利在出征匈奴前私下与自己的儿女亲家——丞相刘屈髦商议推举刘髆为太子。谁曾想李广利前脚刚出长安,后脚刘屈髦的夫人便被人告发施行巫蛊之术,于是比瘟疫更恐怖有效的巫蛊阴影在吞噬掉外戚卫氏一族后再次吞噬了李氏。刘屈髦全家被诛,李广利的妻儿也被抓,李广利在匈奴战场上闻得此噩耗,想戴罪立功却已力不从心,惨败后投降,最终死在了匈奴。
但这些种种事迹《太史公书》上一无记载,更别说有关昌邑哀王刘髆在李广利死后的第二年正月到长安朝拜,莫名其妙死在了长安等等诸事的记录,早已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父亲死时,刘贺虽然年幼,但他却将这桩疑案记在了心里十多年。
“司马迁身为孝武朝太史令,也许可能不会记录过多的外戚详情,但总不至于连《孝武本纪》都忘了记载下来吧?”刘贺冷笑,“素闻司马迁为人耿直,身受宫刑罹难,却仍能不屈于淫威胡乱改写笔下史实。他穷尽一生心血写下了这卷《太史公书》,上下承载三千年史河,述尽历代君主帝王功过,可谓国之瑰宝。可朝廷却将它藏匿于天禄阁内,不敢示人……”他愤恨的攥紧手指,书简在他掌中发出嘎吱的声响,犹如垂死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刘弗以为将《孝武本纪》从《太史公书》中销毁剔除,便能掩盖他踩踏多少无辜之人鲜血坐上帝位的事实么?”
许广汉曾听自己的三弟许延寿描述过少年昌邑王的种种顽劣行径,万万没想到如今真人相见,眼前的少年天子却有如此一副雷厉风行的韧劲。刘贺的言行,令他不自觉的想起世人对刘彻政绩的种种描述,他在心里赞叹了句,果然不愧是武帝的孙子。
“臣死罪!”他心悦诚服的拜下稽首,声音微颤,但身体已经不再抖颤,刘贺的果断敢为,令他莫名的感到了一股振奋。这就是刘髆的儿子啊!比刘髆更优秀出色的儿子!
04、易节
“陛下诏令将自己的从官、驺宰、官奴从昌邑国调至京城,约有两百余人,授以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若仅仅如此倒还罢了,但陛下还将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的绶带赐于那些昌邑的郎官。昌邑国侍从两百余人皆可自由出入未央宫。”
霍光沉思,良久才喊了声:“明友。”
范明友明白丈人要问什么,随即回话:“不是我等敢任意放行,只是那些人进出宫门都持有符节,我这个未央卫尉根本无法拦阻。”
霍光一直半垂的眼睑猛的睁大:“符节?他们哪来的符节?”
众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安世道:“去传符节令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符节令才领着两名尚符玺郎匆匆赶到承明殿。在此之前,那些中朝官吏们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的不断数落刘贺的不是,更多的抱怨是他们认为新帝即位,这些辅政有功的臣公尚未得到褒奖,却反升迁那些昌邑国来的小辈。
霍光向符节令质问符节之事,符节令惶恐的辩解:“非臣等渎职,实乃陛下亲自至符节台向臣索取,非但未曾将行玺、信玺之印交授符节台封存,还一并取走了十六根符节。”
这样的回答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在场诸人目瞪口呆得绝了声响。承明殿内一片死寂,霍光终于变了脸色,须眉皆颤的厉声喝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不及早禀奏?”
符节令无可奈何的说:“这是陛下吩咐过的,不是臣不上禀……”
霍光的面色铁青,其中一名尚符玺郎虽不太明了这其中的微妙关联,却甚懂得察言观色,随即抢着汇报:“除取走的十六根符节外,陛下还下令将符节上缀的黄旄改为赤色。”
变易符节旄色,在整个皇汉历史上也仅仅发生过一次,而那一次恰是卫太子刘据所为。当时刘据受巫蛊祸及被逼造反,为了抢夺调集兵权的先机,他下令原本赤旄的符节作废,旄色改易成了黄色。没想到事隔十七年,这样非常时期才会发生的易节事件居然再次发生在长安城内。
刘贺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他正在做些什么,为了何种的目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在场的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这种涉及权力争夺的政治手腕,使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他们尚能寻出一二分蛛丝马迹来,更何况刘贺现在根本就没打算有所遮掩,他做的每件事情就和他的平素的为人一样,狂妄嚣张,桀骜不驯。
霍光环顾四周,发现同僚们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求助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拿出个对策来。刘贺面上看来荒诞,但照此雷霆之势发展下来,他们这群人很快就会从政治顶峰上被人踢下去。
霍光狠狠的吸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没来由的又一次想起了刘弗临终那抹嘲弄般的笑意,从来没有这一刻他有如此悔意——若能早知今日,则使刘弗尽早有个子嗣,无论嫡庶,奉立一个幼子为帝,总比现在搞出个飞扬雷厉的刘贺强出百倍。
正思绪纷乱,有侍卫悄悄过来附耳说了两句,霍光面色大变,匆匆起身借口更衣便往殿外走。才走出承明殿,便见中央官署门前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位正毫不理会门前郎官的劝阻,一面大声呵斥着一面要往里闯。
“霍……霍将军!”郎官见到霍光出来,顿时如释重负。
霍光难堪的绷紧着脸,霍夫人正一脸怒气,忿忿的指着那郎官叱责:“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够了。”霍光一把拽过妻子,将她拖得远些,“你胡闹什么?这里也是你来得的地方?”
霍夫人再骄横,也不敢在自己夫君面前随意忤逆骄横,但她并不急着辩解,只是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眸里隐隐含着一丝泪光。霍光被她那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不忍再指责,于是放软了语调,平缓的说:“皇太后不住未央宫了,你以后带着女儿别没事就到未央宫里乱逛……”
霍夫人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至下颚,她也不去拭泪,仍是咬着唇瓣抽噎:“妾……妾并非有意要使君侯为难,只是……只是……”
随着哽噎的抽泣声,她的双肩微微发颤,看起来柔弱无助到了极点。
霍光胸中的怒气尽消,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回头看了眼中央官署的大门:“回去吧,我今晚抽空回家一趟,有事等我回家再说,好不好?”
霍夫人不语,眼神凄楚的凝望着他。这时霍夫人身后蹿出来一个人,拉住霍光的手摇晃:“父亲大人!母亲是你的妻子,她被人欺辱,是否也就是你被人欺辱?”
霍光看着拉住他的手,满脸娇憨之态的小女儿,忍不住笑道:“有我们成君陪着,还有何人胆敢欺辱你母亲不成?”
霍成君一扬眉,她的容貌七分像母亲,三分像父亲,比起霍夫人无双的姿容少了几分媚态,添了几分霍光的秀气端正,气若兰芝的神韵。拜父母的优点相融合所赐,使得她从小到大都拥有足够讨人喜欢的一切资本。
“父亲有所不知,母亲和我才从长乐宫回来。”霍成君口齿伶俐,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挽过委屈得双眸含泪的母亲,“以往别说长乐宫,便是这座未央宫我们哪天不是进出自如,来去随意?可就在刚才,母亲和我同去长乐宫拜谒皇太后,却被卫尉挡在了宫门前,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我报了父亲的官讳,对方仍是毫无反应,执意不肯放行。我们母女当众丢这么大脸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连父亲的脸面也一块儿丢进去了,这怎不让人气恼?父亲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难道是徒有虚名不成?”
霍光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妻女被阻挡在长乐宫门前生气,而是为突然听到长乐宫增设了卫尉而感到诧异郁愤。
“长乐卫尉?”
霍成君点了下头,很肯定的表示自己并没有说假话。霍夫人在背后推了女儿一把,霍成君恍然,马上补充:“我叫人打听清楚了,那人姓安名乐,原是昌邑国丞相。”
“安乐……”霍光稍稍平复的肝火再次升了起来。
霍成君察看父亲的脸色,然后向母亲递了个眼色,俏皮得意的一笑。
“你们母女先回去,我这几天都会很忙,怕是没空回家了。”他冲女儿挥挥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和颜悦色的说,“你在家要听母亲和兄长的话。”
霍成君不屑道:“哥哥比父亲还忙呢,我都好几天没见他人影了。”
霍光更觉烦闷:“他又上哪去了?”
“霍山在尚冠里新买了座宅第,说是给霍云住。为了庆贺,估计这几天他们的人全都去尚冠里了。”
“先帝丧服未除,胡闹个什么?”他转向霍夫人,颇为不满的说,“你身为嫡母,如何不约束管教好儿子?”
霍夫人心想,那也得是亲生儿子才好管教,霍禹是家中独子,自幼骄横,况且如今又已成人,又岂会受她这个卑微出身的嫡母管教?
霍光也知道想让妻子管住儿子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实,但他现在心头烦乱,哪里还顾及得了家中琐事,气到极处,只得一跺脚,拂袖而去。
霍成君目送父亲进了官署大门,笑逐颜开的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个安乐肯定会不得好死。”
出乎意料,霍夫人却显得少有的沉默,并不如预想中开心。在回家的车上,好动的霍成君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还在为今天的事生气吗?父亲一定会让那个安乐后悔的,你以前不常跟我说,敢拂逆父亲之意和霍家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吗?”她掰着手指数,“你看仅是廷尉就死了两个,还有左冯翊、京兆尹……对了对了,就连那个车丞相的女婿不也死了吗?”
“君儿啊。”一直没开口的霍夫人忽然打断女儿的话。
霍成君“嗯”了声很自然的转过头去,却意外的发现母亲的眼眸发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事,兴奋得双靥都染红了。
“君儿。”霍夫人握住女儿的双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刚才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如意虽然做了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