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段日子他连五日一休的假期也取消了,每天清晨天不亮便去南郊拜神替刘弗祈福,下午返回未央宫承明殿内处理政务,晚上则留宿在承明庐。而丞相王䜣与御史大夫杨敞则被委派去宗庙祷告祈福,从长安城内的太上皇庙、高祖庙、惠帝庙到长安城南一里外的顾成庙,再到长陵、安陵、霸陵、阳陵、茂陵等陵旁的大小宗庙,都一一跑了个遍。
霍光镇守中央官署承明殿寝食难安,日夜担忧,上官如意则在椒房殿内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病重的刘弗,不眠不休。这样的紧张阴郁持续笼罩着整座未央宫,十二月初六,奔波劳累竟使得丞相王䜣一命呜呼。在这之后,整个冬季都卧躺在病床上的刘弗终于在众人的祈盼下平稳熬过了最寒冷的日子,病情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腊日来临之际,许家忙着扫尘,许平君带着许惠将楼上楼下的房间打扫了个遍,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腊日前一晚许广汉会回家过节,所以平君特意将父母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病已、彭祖两人大清早出城踏雪赏梅,带回来两枝红梅,平君取了一枝养在陶罐里,一并搁在父母房中。
“姑娘,这花枝儿真好看。”许惠大大咧咧地凑近花朵,用力吸气。
平君笑逐颜开,“病已眼光好。”
她将床上的被褥掀开,准备替换干净的,不曾想被褥掀起时棉絮勾到一样东西,随着她抖开被褥的动作,那东西在房间内划出一道弧线,吧嗒一声掉到了许惠脚下。许惠弯腰从地上捡起,却是一个桐木人偶,人偶身上扎着七八枚绣花针。
“是什么东西?”平君笑问,难道母亲这么大的人也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不成?
“呀——”许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甩手将人偶丢开,手足剧颤,牙齿咯咯打着磕巴,“巫……巫……巫蛊……”
平君笑容骤敛,巫蛊是种诅咒的巫术,本朝律典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说起巫蛊之术,能叫人闻之色变,全因十五年前江充引导的那场巫蛊之祸所致。当时年老的先帝如同秦朝的始皇帝一般宠幸方士,梦想能够长生不老。先帝年迈体弱,不相信医术却只肯相信方术,认定是有人用巫蛊之术破坏他的长生之计,于是那个小人得志的江充在长安城乃至三辅京畿之地卷起了一阵血雨腥风的屠杀。那时候只要和巫蛊沾得上边的人无不祸及,最后这股风终于刮到了宫里,沾上了皇族贵戚,整个卫氏因此也被株连。
平君打了个寒噤,许家祖籍在昌邑国,虽然对当年在京畿发生的惨事没有太深刻的体会,但是住在长安城这么些年,听老一辈的大人们说起那场巫蛊之祸,无不谈之色变。
许惠咋咋呼呼的同时,许平君已冲上前捂住她的嘴。许惠被她眼中的凌厉神色吓住,呆呆地闭上嘴。
平君捡起人偶,她识字不多,人偶上刻的字她并不太懂。她心中惧怕,不敢深想,只觉一想起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匆匆一瞥后赶紧将人偶塞到了袖袋里,转身看着许惠。
许惠领会,急忙摆手,“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许平君揣着那个人偶,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下午,她便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晚上尚冠里有大户人家在家中逐傩,病已出去瞧热闹迟迟未归,许广汉在房间里换衣裳,没过多久,平君便听到房里传出吵闹声。
她关照许惠在堂上布置食案,自己悄悄走到后室,耳朵贴在房门上良久,房间内突然寂静下来,但随之响起的竟是许夫人啜泣的哭声。
平君心里一紧,正待推门而入,许广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夫人哭道:“谁叫他们欧侯家欺人太甚?”
许广汉强忍怒气,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把这些人偶都拿去烧掉,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许平君在门外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原来那个人偶是用来诅咒欧侯家的。听着房间里传出母亲细细的抽泣声以及父亲柔和的劝慰声,她突然拔腿跑到厨房里。
灶台上仆妇正在忙碌地煮饭烧菜,见平君来,不由笑道:“姑娘帮我找找许惠吧,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平君低头钻到灶前,坐下,“我来帮你。”
“这如何使得?”仆妇大惊。
“没事,我正闲着。”她给灶里添薪,顺手将袖内的人偶取出,一并塞入灶膛。
红艳艳的火光舔舐着人偶,很快,那个人偶便被烧成了一团焦黑的木炭,平君拿木棍捅了捅,木炭化作灰烬,簌簌地落下一层灰。
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心中稍定。
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人偶,没有巫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05、命格
许平君第一次感受到对巫蛊的恐惧是在腊日看到母亲制作的人偶之后,而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巫蛊的可怕却是在元日。
元日前夜,漏未尽七刻便要准备上朝,文武百官乃至从藩国抵京的诸侯王们俱是一宿不曾合眼,天不亮便在东公车司马门候着等待上朝。许广汉作为暴室啬夫,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小吏,却也无法有片刻的喘歇。
许家母女在家安安静静地过节,早朝过后,皇帝带着众臣前往茂陵祭祀。到了下午,本不该出现在尚冠里的许广汉面无人色地回到了家里,许夫人刚惊讶地想问,他已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回了房。
许平君正在替母亲纺线,见父亲如此神态,生怕他俩又像上次那样争吵,于是匆忙丢下纺锤,跟到了父母房门前。
才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听里面隐约传出母亲一声惶恐的低呼:“这不是真的……我没真的想要他死……”
许广汉喘着粗气,口气恶劣至极,“可他就是死了!早就警告过你,巫蛊之术害人害己,不可施为,你居然……”
“我没有!我听了你的话,早就把人偶统统烧掉了。”
“那也已经迟了!欧侯令只这么一个儿子,听说一入冬这孩子身体就不大好,风寒咳嗽,高热烧得他糊里糊涂的,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结果还是没医治好。今儿个一大早我听人说那孩子没熬过去,夭折了,吓得我装病赶紧跑了回来,真是没脸再见欧侯令了。”
房内许夫人哭得凄厉,“我没想到会这样……”
房外许平君呆若木鸡。
“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我倒宁可被欧侯家退亲,也总好过现在女儿背上一个克夫的舆论。你看看那个王家的小姑娘,过完年虚岁就该十七了,至今还待字闺中,怎么都许不着人家,你难道希望女儿也成她那样……”
许平君听不下去了,懵懵懂懂地从后室晃了出来,到得堂上却发现刘病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席上摆弄着纺车玩耍。见她出来,他忙起身过来偷偷拉住她的手,“皇帝给宗室赏钱了,我请你去市里大吃一顿如何?”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着病已那张眉飞色舞的俊朗面孔,没头没脑地张口就问:“若是我和意姐姐一样……你还敢娶我么?”
刘病已不明白,平君忽然落下泪来,内心惶恐不安地将这几天发现的事抽抽噎噎地说了个大概。
病已旁的都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听到“巫蛊”二字却是脸色大变,阴云密布,眼中似有说不尽的痛楚。平君被他的神情吓住,继而绝望地哭了起来,“你不用说了,我……我……”
他在她的泪眼婆娑中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家伙跟你非亲非故、素未谋面,死了是他福薄,关你什么事?”
平君只是伤心,最后哭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了,惹得堂下扫地的许惠几次在门口探头来察看。
病已被她哭得心烦,不禁跺脚道:“罢了!罢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最受不得她的眼泪,从小只要她一哭,他纵有再大的捉弄之心也全被她哭得飞到了九霄云外。
病已拍拍她的背,“等我……”毅然抽身离开。
平君不明所以,只当他绝情离去,扑倒在堂上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房中还在彼此埋怨争执的许氏夫妇,等两人循声找到堂上,却看到女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趴在冰冷的砖地上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说什么?”张贺生怕自己听错了,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抬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娶谁?”
“平君!许——平——君!”他很肯定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口中念着她的名字,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异常温柔起来。
张贺瞠目结舌,“这……这不是那……那个……”
病已兴奋得两眼放光,双手撑在案沿,挺起上身挨近张贺,“是是是!就是她!我要娶她!张公你逼我成亲催了总有一二年了吧?你看我多孝顺听话,你让我娶亲我就娶亲,我跟你保证,今年娶她为妻,明年一定给你添个胖孙子……”
“胡闹!”张贺脸上松垮的肌肉不断抽搐,眼皮更是跳个不停。刘病已的那些话听到他耳朵里,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整颗心都因此被揪成了团。
刘病已没觉察出张贺是真的恼怒,想到那个姓欧侯的小子一死,平君的婚约取消,他便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平君,心里更是好似泡在了蜜糖罐里,在甜腻中乐开了花。
张贺看他笑咧了嘴巴的高兴样,心里猛然一惊,“你是当真?”
“当然!不当真我也不敢对你说呀!”病已眨巴眼,心里拨弄起算筹,“张公,你和许叔叔关系不错,他又……向来都听你的。所以,如果是你开口保这个大媒,许叔叔肯定不会反对。”
张贺脸色铁青,断然拒绝,“不行。”
刘病已见张贺不像是在说笑,不由也收了笑容,倔犟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
“难道你也认为平君会克夫?”
张贺顺杆而上,“是,那女子不祥,不适合你。”
刘病已砰地一掌拍在案上,眼睛瞪得溜圆,鼻翼翕张,胸口起伏,“我就要她!管她祥或不祥,这辈子,我只要她!”
“你……”
“除了平君,我谁都不会娶!”
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眸瞳中认真的神色让张贺感到心惊胆战。这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病已,他认识的那个孩子虽然也有任性胡闹的一面,却从来不会在任性的时候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
他一旦认真了,那就真的是认真了。
许夫人战战兢兢地将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木牍递了上去,身披彩衣的方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只垂下眼睑瞟了一眼,便闭上双眼,右手手指轮番掐算起来,嘴里不时振振有词地发出一片让人听不懂的嗡嗡声。
许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紧张得口干舌燥时,那方士猛地拿起手边的铜铃摇了摇,叮的一声,吓得许夫人浑身一哆嗦。
方士睁开眼,双目绽光,炯炯得令人感到一阵害怕。
许夫人跪在席上,诚惶诚恐地问:“怎么样?”
方士拈须微笑,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女子的命相贵不可言哪!”
“啊?”许夫人激动得直起上身,“这么说,我女儿她……”
“大富大贵,妙不可言!”方士还在卖关子,许夫人急忙摸出一袋钱塞了过去,他这才压低声音说,“你切不可对外人提起,你女儿命中富贵,不可轻易许人。绝非她克夫,而是那些世间寻常男人根本无福消受这等贵人,若强许之,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许夫人急道:“那……那到底要怎样的夫婿才能匹配呢?”
不寻常的男子又要到哪里去找?门第高的人家他们想高攀也得攀得上呀?
方士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只怕……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但到底让许夫人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从方士住处出来,她一路上想着方才的谶语,想到女儿命中大贵,不由得喜上眉梢,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06、婚配
椒房殿的地砖表面涂的是一层红漆,暗红色的甬道深远幽长,在重重帷幕珠帘的隐约遮蔽下仍是感觉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那个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穿了一身鲜亮的新衣,慢腾腾地走在这条通向椒房殿的甬道上,长长的裙裾拖在地砖上,她走了会儿便停下来,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脆生生的声音慵懒中带着骄纵气息,“这地擦干净了没?”
身后的宫女们沉默地低下头。少女身边的阿保蹲下身,手掌在地砖上一抹,指尖沾着些许尘埃。
阿保没说什么,那少女柳眉一挑,很不满地说:“这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如意当这个皇后也真没意思得紧。”指着地上的裙裾,“帮我拎起来啦,脏死了。”
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