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十几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这种训练有素的气势再度让病已心颤不已。
骑马的掉转头追马车去了,病已刚想挪步,就见边上有人过来拉他的胳膊,他一挥拳,击中那人的鼻梁,痛得对方惨叫一声。
“挺横的呀!”
“欠教训!”
刘病已虽然打架不弱,但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上,他破口大骂,有人顺手从路边拔了一棵草,连草带泥地塞到了他的嘴里。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杀了他暴尸荒野算了。”
谈论的明明是最恐怖的话题,可这些人却像只是饭后闲聊般轻松,边说还边大笑不止。
“这小子嘴臭,替他洗洗。”
“好主意!”
病已刚想挣扎,太阳穴上便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正眼冒金星时,他被人扛了起来,然后隐隐约约好像听人说了句:“小心点,别真打死了。”
“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嘴里的草被拔了出来,耳边充斥着哄笑声,病已被人抓着束发的发髻,然后猛地摁倒头颅。他刚想睁开眼,突然轰的一声,耳蜗内冲入一阵轰鸣,他被人丢进了水里,一时间水没头顶,他呛咽了两口,那水又咸又涩,他气喘不上来,那个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水声轰鸣,他在水中扑腾,岸上的影子重重叠叠在晃动,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一片嘈杂声中,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印刻着的身影只有那抹瘦削的粉色。
07、通灵
甘泉山在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来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玳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来平君从未见过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坠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地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地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烦地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地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没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来,“不管是谁叫你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一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来,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地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君不解地看着他,“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来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没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地拉她起来,“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地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缘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没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地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的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没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缘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来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早就当得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地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来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来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
那只青鸟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
刘弗露出难得的笑容,“平君,你真是块稀世珍宝啊。”金赏果然有眼光,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玩伴,最懂得他需要什么。
平君赧然一笑,“谬赞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只会让公子你见笑罢了。”想到刘病已时常取笑她的话语,不由黯然失神。
08、心意
王意坐在树下打柳绦子,长长的柳叶枝条在她手里灵巧地甩动,一点点地缵成花篮的样子。张彭祖凑过头看得目不转睛,口中不时啧啧称奇。
“好了。”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藤篮,“一会儿你去采些花来装饰一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篮了,平君肯定会喜欢。”
“送给我吧,我也很喜欢。”张彭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开他的手掌,嗔道:“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你要去能做什么?”
天气炎热,那张娇美的面庞红润如霞,肌肤吹弹欲破,挨得近了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张彭祖一阵恍惚,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说了是给平君的,你抢什么抢?”护着花篮便要争抢。
张彭祖急道:“我不要这篮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说得很小声,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视,“你想得美,还指望我给你编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说……”
王意霍然站起,平静地掸净裙上沾的草屑,“我将及笄,年初父亲和我说,我的命格请方士算过,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着八月宫里采女,把我送进宫去。”她转过身来,仪态从容地平视张彭祖,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烫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股热流要烧出来。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时,她淡淡地加了句,“我的确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刘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对你从未有其他感觉!”
“我……我……”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从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无遮拦。少年脸皮薄,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一时羞愤,口没遮拦地吼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了,谁……谁说我喜欢你,谁说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最好。”王意波澜不惊,既不着恼,也不见怪,反应冷淡得让张彭祖连一点点恼恨的情绪都宣泄不出来。
王意手指勾着篮子,自顾自地走到远处采摘花卉,丢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留在树下。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耀眼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