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愤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05、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地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地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地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地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群臣在激烈地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贵华丽的装饰陶俑一般,静静地,无声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长的朝务结束为止。
退朝后回到宣室殿,脱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发觉身上捂出了一层虚汗,正要去洗沐,门外小黄门通禀说是大将军霍光求见,无奈只能捂着一身汗湿重新换上套干净的常服。因为见皇帝额头上直冒汗,金赏便将接见的地方临时由温室改到了凉室。
清凉殿的蘅芜香气已经淡了许多,但皇帝仍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才刚坐稳,小黄门便引着霍光走了进来。
霍光中等身材,虽年近五旬却仍可看出其肤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长须美髯,使得他相貌颇显年轻。他走路很轻,着地几乎无声,但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健有力,就与他的为人一般,从无半分行差踏错。
进了殿,金赏依礼唱赞:“皇帝为公兴!”随着这一声赞,皇帝从榻上站了起来。霍光站定,恭恭敬敬地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赏喊了声:“敬谢行礼!”算是代皇帝还了礼数,于是霍光起身。
君臣归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规中矩到了极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讨论的几件外朝政务略略奏禀了自己的观点,皇帝除无结论的话题外,都回复了:“可。”
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
皇帝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得点头道:“甚好。”
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
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
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吁气道:“就这么办吧。”
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地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地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他八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地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地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自己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
“朕没事。”他虚软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
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
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
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
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
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
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盏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门前驻足,侧首仰望高阁重宇。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钩弋殿!
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尧母门。在这道门后便是他曾经生活了七年的钩弋宫,他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弗陵……
弗陵……
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几乎将他的神志打乱。
弗陵,母亲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弗陵……
橘红色的光芒在皇帝苍白的面颊上跳跃,许广汉悔恨懊恼得几欲撞柱,身后的小黄门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地拍开。
谁都知道这会儿得想办法把皇帝引开,再这么停留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万一天子心念转变,想重游故地,那今晚凤凰殿内必然将空置。只要粗略一想这么做的后果,许广汉便不寒而栗。
正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刻,皇帝轻声说了句:“走。”
众宦者们如临大赦,许广汉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队伍继续前行,绕过空荡荡毫无生息的钩弋殿,前往凤凰殿。
到了门口,许广汉示意守在宫门前的宫女打开门,躬身请皇帝进殿。皇帝跨进门槛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掖庭丞臣广汉。”他脱口回答,却忘了皇帝是问他姓名,而非职位。
皇帝点点头,同样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霍大将军有位女婿也叫广汉。”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许广汉才缓过神来,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是大将军霍光的二女婿——京辅都尉邓广汉。
许广汉站在门口,看着缓缓阖上的门扉,忽然想起今夜凤凰殿中侍寝之女,其背后同样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显贵家世。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便警觉地挺直了背,脑袋下意识地往靠门处转,才稍稍一动,头上顶的金步摇晃动,提醒着她赶紧归正姿势。
皇帝绕过玉屏风见到的,恰是这样一种情景,凤凰殿的寝室中灯烛亮如白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虽然极力摆正姿态,可柔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那一刻,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也曾听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年幼的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缓缓走近,绕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俑。终于,皇帝忍不住发问:“你几岁了?”
“五岁。”小人儿口齿尚带着一种模糊的稚嫩,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表现出一种慌张,“回……陛下,妾……五岁。”
一字一顿,刻意拿捏的腔调显然是受过大人调教后的表现,皇帝一时兴起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