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赢了。
那条公主裙后来穿到了我一个表妹的身上。我那个表妹差不多有两个我那么宽,那裙子穿在她身上,她就像动物园里的小丑,可她偏偏得意非凡。你看着她的样子想不郁闷都不行。
我要做的事开始越来越多,洗衣服,洗碗,在他们打麻将打得如醉如痴的时候替他们看店,每晚,女人都会把钱细细地数一遍,然后大声吩咐我说:“小三儿,洗脚水给我端上来!水不要太烫哦,用手试一下!”
她不这样打招呼也许还好一些,她这么一讲,我就老有一种要用开水烫她的冲动。但事实上,我当然什么也不敢做,我忍辱负重,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可以早一天结束。
有一天清晨,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吃早饭。他们要上城里去进货去了,命令我在家里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门”诱惑我说:“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里收拾干净,把店看好,钱要数数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课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老师会找来。”
“一天不上有什么要紧!”爸爸说,“老师来了你就装病!”
“不可以的。”我说。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头举起来。
我还是背着我的书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拿着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头,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抢他的洗衣棒,他没想到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于是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轻而易举把把我拎了起来,他不顾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阁楼上,我听到“嗒”的一声,他用一把铁锁锁上了小阁楼的那个门。然后我听到他喊:“上你个龟儿子的学,老子喊你做点事还喊不动了,养你这死丫头有什么用!”
我的头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也好,就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开始发烧,并饿得头晕眼花。在这期间,我听到童小乐敲门数次的声音,但是我没的力气应他。我把头从小阁楼的窗户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我的全身发烫,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希望他可以绕到后面来看一看,但是他始终没有。
我竖起耳朵,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因为饿,我开始觉得冷,因为冷,我开始觉得怕,因为怕,我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扑到清凉的青木河里去透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带我出去,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无用地照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县医院里,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县城,我透过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楼,再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童小乐的妈妈。
“好了。”童小乐的妈妈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小三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病了,你爸妈出去进货,耽误了时间,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发现你已经烧得昏过去了,急性肺炎,镇里的医生说是治不好了,多亏了秦老师坚持要送到县医院……”
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正说着,秦老师和童小乐一起进来了,原来,秦老师带着童小乐去给我买吃的去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馄饨,秦老师说:“小三儿你放心,我们教育过你爸爸了,以后他再也不会打你。”
童小乐说:“他要是打你,你就告诉秦老师。秦老师会告诉派出所!”
我低不语,无论说什么,我都会觉得羞耻。
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懂得“羞耻”这个词最深刻的意义。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却不得不回的家。我看着那两个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捧着一本语文书等着别人来打酱油或是买包烟,我还是穿着我旧旧的衣服在破旧的校园里穿行。我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只有童小乐会跟在我的后面,说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话跟我听。就在我觉不出生活有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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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什么都是突如其来
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女生都被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秦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那些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她吗?”校长说。
“她。”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
秦老师从后面挤过来,她兴奋地握着我的手说:“真好,小三儿,导演选中你了,还不谢谢导演?快谢谢导演!”
“谢谢导演。”我稀里糊涂表情僵硬地说。
导演指挥着他手下的人:“请老师帮着联系一下,马上跟她家长签合约,明天就开拍,小李,你今晚负责跟小孩子说戏!晚上让她住在宾馆里,别回家住了。”
我忍不住转头问秦老师:“他们要干吗?”
“傻孩子。”秦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青木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我说。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秦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结果,那天我没能回家,一个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宾馆,是三星级的,饭菜很香,床软得让你一挨着它就想睡觉。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拎着一个大包,告诉我她姓李,是导演助理,负责来跟我说戏的,跟我住在一个屋。我那时不明白什么叫“说戏”,虽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们的饭睡了他们的床就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她说下去。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一面摇着那个本子一面开始跟我说故事:“有一个全国有名的音乐家,因为婚姻的不幸,离开了他最深爱的舞台。带着他有自闭症的女儿来到了乡下定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女儿。”
“什么叫自闭症?”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情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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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哦。”我说。
我们坐回床边,李老师继续跟我说戏,但是我眼皮实在太重,最后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我看到李老师从床上弹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眉,她穿着漂亮的睡衣,披着长发,赤着脚,惊慌失措地站在过道里。指着自己的房间慌乱地说:“有,有老鼠。”
“叶眉小姐,不可能的。”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这里是才装修过的,不可能有老鼠的。”
“哎,我来陪你睡吧。”李老师走上前,拉住她说:“快睡觉快睡觉,明天一早就要拍戏,辛苦着呢,我替你看着,保证没事。”
走了两步李老师忽然回头看着我说:“小朋友你怕不怕,要不也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睡?”
“我不怕的。”我说完,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个晚上,我并没有看清叶眉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在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跟我说让我安心拍戏,每天晚上会过来给我补功课,还告诉我我爸爸妈妈也特别的高兴。
我偷偷问她:“要拍多久?”
“一个月吧。”秦老师说。
“要那么久?我都不用上学,也不能回家?”
“家嘛近,你随时可以回去看看的啊。”秦老师说,“学习我刚才说过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学校会安排老师给你补课,你能上这个戏,不仅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青木河镇的骄傲啊。”
“哦。”我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叶眉,听说她在戏里演你的老师?”秦老师低声问我,“她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漂亮?”
“我不知道。”我说。
我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见过叶眉。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记得给我要个签名。”秦老师走的时候,咯咯笑着对我说。
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叫啊。”李老师在旁边催我。
我叫不出口。
“该你化妆啦。”就在这时候,有人把我从叶眉的身边一把拉走,“快,换衣服去。”
救我的人是化妆师,他把带我带到一堆漂亮的衣服前,把衣服拎起来比划得我眼花缭乱,化妆师好一阵折腾,才终于把我收拾好了,我被他推到众人的面前,叶眉第一个叫起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呵。”
“是啊,很漂亮很漂亮啊。”一堆人都在附和。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演艺生涯”。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我很庆幸两点,第一点,不用说话,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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