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说来不算很长,但外面已是物换星移,又是一番世界,中国的历史也到了波漾起伏大动荡的时期。这个时期,正是“义和团暴动”“八国联军入北京”的前夕。
原来在朱红灯创立了义和团以后,声势越来越大,以至山东巡抚毓贤不得不承认它为“民间团体”。但当时外国的传教士,却认定拳民的活动是一种“叛逆”,由美国公使康哲出头,压迫清政府撤换毓贤;而清廷本来就是因为害怕民众的声势浩大,被迫承认义和团,并且想利用义和团的,它一在外国的压力下,自然是无所爱于义和团,于是清廷奉命唯谨地撤换了毓贤,而代以大屠户袁世凯。袁世凯是绝对媚外的“洋务派”,又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就展开了血腥的屠杀,使义扣团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凯也因为屠杀中国民众“有功”,以至后来被列强捧为清廷的“继承人”,这是后话。
袁世凯的血腥屠杀,激起了义和团普遍的反抗,义和团的始创者朱红灯,竟然在山东战死,但义和团并没有被压下去,相反的,因朱红灯的战死,义和团以及山东民众更加愤怒,当时就有“杀了袁世凯龟蛋,我们好吃饭”的民谣,于是一部分义和团继续在山东战斗,入河北(当时称直隶)境向天津方面发展。
当时直隶的总督裕禄,初时态度也很强硬,派兵和拳民开战,但却敌不过义和团的群众,涿州曾被拳民攻占,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被一并烧掉。于是裕禄也像毓贤一样,被迫承认义和团为“合法团体”。
朱红灯死后,他的手下李来中继承了他的地位。李来中本来是清廷将官董福祥的部下,后来加入义和团的,在朱红灯时就已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于平等地位去“扶”的;而“保清”却是自居于清廷“臣民”地位去“保”它的。)朱红灯是主张“扶清灭洋”的,到李来中,竟然继承了他的路线,却看不到新的形势,于是浩大的义和团运动,结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义和团的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错综复杂的形势,许多江湖志士,会党领袖,在这激流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义和团提出的口号是“扶清灭洋”,其他虽然还有“反清灭洋”派和“保清灭洋”派,但在义和团中都不占重要地位。义和团的第二代总头目李来中,他便是主张“扶清灭洋”的,但他的见识与魄力,又远比不上朱红灯。朱红灯的“扶清”,是主张站在与清廷相等的地位,“联合”清廷,先把列强的在华势力“灭”掉再说;而李来中,本身便是出自清廷军队之中,他的“扶清”,虽然也是说要站在相等的地位去“扶”,但却是比较听命于清廷,甚至被西太后这一派统治人物,利用来作政争的工具——来反对光绪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绪的外国人。
像这样的一个义和团运动,难怪使许多英雄豪杰感到迷惘了,你说它不值得参加吗?却又不尽然,它到底代表了老百姓当时的意愿,要反对那些压在自己头上的“洋人”的;你说值得参加吗?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的,而“反清”却一直是自明末遗留下来,那些秘密会社的共同目的。
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三年前投奔了朱红灯,愿意扶助义和团的。可是其后,两人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被清廷搜捕的人物,他们当日投奔朱红灯,一来是想借义和团之力来恢复故国衣冠,为汉族扬眉吐气;二来也是因投奔到朱红灯那里,清廷纵然知道,也不能轻易到义和团里去要人,这比随独孤一行去辽东还来得安全。
可是到朱红灯死后,义和团虽然经过和清廷激烈的战斗,到底还是给西太后那帮人所利用了,而且又是盲目的排外,不能够明确该怎么“排”,和应“排”的是些什么人。例如当时一些主张取法西方的维新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而也一概在被“排”之列,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义和团,在那个时候,实在还很难产生出一个足以领导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稳把舵的人物。
柳剑吟是主张继续留在义和团中,和“反清灭洋派”合作,希望能够影响李来中他们的;而娄无畏却因早年参加过匕首会,又醒悟了匕首会之不足成大事的。他既不同意义和团“扶清”的主张,又觉得在若干方面,义和团和匕首会,也是同样的“盲目”。因此他对义和团的态度便反不及柳老拳师的热心。
娄无畏是在遍寻柳梦蝶不见之后,才投奔朱红灯的;柳剑吟则是到山西见了老妻之后,投奔朱红灯的。娄无畏到了不久,朱红灯战死,再过了半年,他便以寻访柳梦蝶为名,再离开义和团了。其实他也是真的想寻访柳梦蝶,就是柳剑吟也何尝不想念爱女,但他因大事待办,为公忘私,不能说离开便离开,因此他倒也赞成娄无畏替他去寻找,不过在临行前,他再三叮嘱娄无畏,不论寻得着寻不着,都要再回来。
就这样,娄无畏再仗剑入江湖,幸好当时清廷目光,已全放在义和团引起的激流上,对娄无畏的搜捕,倒不及以前那样的注意了。
就这样,当义和团在中原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塞外荒原,却有一人一骑,铁蹄奔腾,迎风踏月,这人便是柳梦蝶的大师兄娄无畏,他为了找寻他的师妹,离开了“沸腾的海洋”般的生活——群众的激流,浪荡江湖,最后又来到了这荒凉的大黑河畔。
这三年来,他也经过了多姿多彩的生活,复杂变幻的人生。他参加过义和团,这且不说;他还在再度仗剑入江湖,寻找柳梦蝶的同时,顺便到过保定,要负起师叔临终的付托,接掌丁派太极门,这也是师父柳剑吟、形意派掌门钟海平、和独孤老前辈所怂恿的。但独孤一行和柳剑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钟海平这老头子,自告奋勇,出头帮他料理,却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纠纷!
丁剑鸣的门人,龙蛇混杂,能拿一点主意的,只有金华、雷宏二人,而金华又生性懦弱,不能领袖同门;雷宏则脾气急躁,也不足以服众。娄无畏这一突如其来,传遗命,领衣钵,竟惹起丁门弟子,窃窃私语,终而哗然不满!一则他们与娄无畏素未谋面,怎肯突然便接受娄无畏做掌门?二则师命无凭。人言难信,何况丁门弟子,又素知师父与钟海平不合,怎肯听钟海平“一面之词”;三来他们知道娄无畏在独孤一行门下习技,抱着门户之见,认为太极门人改学别派,便没有资格再来掌管门户。金华、雷宏虽然私自不敢反对娄无畏,但在同门鼓噪之下,也不敢接受师父遗命。这一来弄得娄无畏很是尴尬,钟海平很是愤怒!
但这种事情,不是凭本领所能解决的,何况娄无畏本就无心,只因迫于师叔的遗命难违,才肯毅然负责;而钟海平身为形意派掌门,于理于情,又不能强自干预别人“家事”,也只能作个证人,证明丁剑鸣确有遗命而已。丁门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冲天,毫无办法!
这其间,最难为情的就是娄无畏——他总不能在师叔同门一齐反对之下,强自要做掌门!结果反是他劝住了钟海平,向丁剑鸣门人交代了几句,就拂然而去!他这一去,丁派太极门弄得群龙无首,又闹了许多事情,直到后来丁剑鸣的儿子丁晓重返家门,才重整丁派,把太极门发扬光大,丁晓也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胜过乃父多多,他来接掌,众人自无话说。不过这其间也经过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因为不属本书范围,只好按下不表。
娄无畏迭遭变故,心境苍凉,自是不消说得。因此更是百念皆灰,一心就只放在找寻柳梦蝶的事情上。他曾到过承德,到过武邑,四处踩查,后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访探到了当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镖所打伤的凶徒,被他持利剑、套口供,终于探出了柳梦蝶是被这样的一个老尼姑所救去的(那个凶徒,余惊犹在,始终还不敢说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娄无畏再寻江湖前辈访查,知道有这么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现,至于她的住址则没人得知,只知大约是住在塞外的高原。
于是娄无畏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又飘然来到塞外。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时,已是天阴欲暮,野风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无涯,在野风中起伏摇兜,就宛如卷了千层波浪。
娄无畏穿着茂草,向前疾行,前面的小山冈上,隐隐现现地浮着几点星火。娄无畏正往前走时,突觉一股子劲风袭来,猛地左肩头好像被人轻轻一按,娄无畏蓦地回头,仿佛间似见有一条黑影一晃。就隐入了丛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时,只听得那蓬蓬乱草中,刷刷的一阵响,也不知是风声还是人息?
娄无畏不由得骇然,这身法好快!他一伏腰,箭一般地朝响处直窜,同时钱镖疾发,但却落处无声,娄无畏拨草追踪,哪里有人的影子?
究竟是不是人?娄无畏也怀疑起来了。自己七岁练武,已有廿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经过两个名师陶冶,还学了云中奇的“辨声听器”之术,如果是人,怎的来到身后,他还不知道?莫不是刚才所见黑影,原是自己跟花?
娄无畏正在思疑,唰的右肩后又被人轻轻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轻轻问道:“才来?”
娄无畏惯经大敌,他本能地忙往右一跃,一翻身便待拔剑,哪知道这一“拔剑”,更令娄无畏心惊,自己所佩的烂银长剑,哪里还有踪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剑鞘!
正在此时,娄无畏面前已出现了一个黑衣老尼,手上捧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颠巍巍地走来,那老尼一面走,一面还微笑道:“小伙子,在这里不能随便拔剑,这里是佛门善地,听不得兵戈杀伐之声!”娄无畏定睛看时,老尼姑手上的长剑,不是自己的烂银剑还是什么?
娄无畏始而惊疑,继而恍悟,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当今江湖之上,还有谁有这妙手空空的神技?
娄无畏急俯腰行礼,连称“冒犯”,(其实“冒犯”的,倒应是那位老尼姑!)更一揖到地,口中说道:“老前辈,弟子娄无畏谒见!敢问柳梦蝶姑娘在不在这儿?”
老尼姑止着脚步,望了娄无畏一眼,又笑问道:“柳梦蝶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娄无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梦蝶是弟子的师妹,承蒙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来,一为道谢,二为求见。”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恒心毅力,竟然知道是贫尼带她来到此地。我也听柳梦蝶说过,他有你这么一个大师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我刚才一见你,就疑心是她的师兄,一试之下,果然不错,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师真传。”说完,老尼姑将剑交还娄无畏,叫她“好生保管”,还将袍袖一抖,抖出了几枚钱镖,也一并递过!
娄无畏又惶恐,又惭愧,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确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还了镖、剑之后,就带着娄无畏从河滨的草原走上怪石峋磷的山岗,前面隐隐浮规的几点星火已越来越显,娄无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处,正是一间寺院,那几点星火,就是庙门前挂着的灯笼。
娄无畏问道:“这是大师的宝刹?”心如道:“正是,是贫尼驻脚之地。”她顿了顿,突然回顾娄无畏道:“你的马呢?”原来她见着娄无畏穿的还是马靴。
娄无畏苦笑道:“前几天在沙漠迷途,碰着狂风扬沙,两天找不着点水,人耐得住,马却死了。”心如笑道:“这里的沙漠,还不骇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着狂风卷人,飞沙扑面,瞬息之间,可以卷成土阜,那声势才是骇人呢!你的马大约是关内的马匹,不惯行走沙漠,也不能耐渴,所以两天没有食水,就倒毙了。等你去时,我给你找两骑塞外的健骡吧。”娄无畏听她说的是,‘两骑”,心中暗喜:“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来意,她是准备放柳梦蝶随自己走了。”
谈笑之间,已到寺院门前。老尼姑轻拍寺门,撮声叫道:“蝶儿,稀客到了,你还不快来迎接!”
话声方停,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脆般银铃般的声音已自内传出:“师父,谁呀?有什么稀客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别哄我!”这声音娄无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觉得有点“陌生”;这正是他师妹柳梦蝶的声音,只是圆熟得多了,“甜”得多了!“这几年来,她不知变得怎样了?不知可还记得这个师兄?”娄无畏这时思潮乱涌,心情的变化,似乎觉得师妹也有点“陌生”了。
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的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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