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五岳的人物,他的“人面”自然很熟。这次他正在山东蒲台的海阳帮的“帮口”里作客,要离开不能不先和主人交待交待。他不敢说是去热河,(恐防泄漏消息,惹出其他枝节。)只说是有要事离开的。那时蒲台海阳帮的大舵主不在家,由副舵主当家,他和娄无畏交情很好。这位副舵主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却很敬佩娄无畏,以前还互相帮过小忙。大家抹开年龄不计,平日都是称老兄老弟的,这次听说娄无畏要匆匆离开,他便坚持要娄无畏“赏个面子”,临行前夕到他家里喝两杯。
蒲台海阳帮的副舵主叫做余济万,据说他是绿林出身的,对他的底细娄无畏知道得不清楚,只是他的性情很爽直,娄无畏和他倒是谈得很投机的。而且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县帮口的副舵主,武功倒是很有一点根底。
那晚他和娄无畏灌下了好几杯老酒,酒酣耳热,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忽然他放下杯问娄无畏道:“老弟,你年少英雄,江湖上到处都把你当做一个人物看待,这自是不消说了!但你看像我这样一个‘稀糟’(不济事之意)老头子,竟然还有人拉我去给他做事,拿什么‘前程远大’的说话来劝我呢!他们看不起我一个小小的帮口,看不起我只做别人的‘副手’,老弟,你说,做一个小帮口的副当家,可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娄无畏急忙答道:“哪有什么失面子?我们在江湖之上,正正当当地往来,一不靠官,二不靠府,有什么失面子?”
余济万把酒杯一顿,哈哈笑道:“就是呀!老弟你的想法就和我一样。他们竟拿功名利禄引诱我呢,说我是‘老资格’,屈居副舵主太可惜,要我给别人抱大腿,跑龙套,还说是有远大前程,真是太小看我了!”
娄无畏忙问他是什么人请他“出山”。余济万竟然答道:“什么人?是我的旧当家叫人来要我重新和他们鬼混,说来也稀奇,我这个旧当家嘛,早已二十多年不知踪迹了,现在竟然当什么皇帝行官的卫士,还要我帮他们到恩县去办事,说我在山东地头熟,你道怪不怪?”
娄无畏心中一动,恩县不就是他的师父柳剑吟所住的地方(高鸡泊在恩县县境)。而且从来不曾听余济万说过他自己的底细,现在听说他还有一个“老当家”,那就越发奇怪了。于是拿话来引他,问他的“老当家”要他到恩县去办什么事。
余济万又把酒杯重重地一顿道:“谁知道?他们不肯实说,只是说有一件大事要办,大约是去找什么人的晦气。可又不肯明说,不相信人就不必来请人嘛!真是!”接着:他对娄无畏说出这件事情的经过!
余济万道:“说起来你还年小,也许不知道,二十年前,在川西一带,罗家五虎,鼎鼎有名!我就是罗家五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可是我不知道我们的当家,武功虽好,却不是什么人物!他们起先在川西时,还像一点绿林好汉的模样。后来在川西立不住足,逃到北方,给官兵一再围剿,竟然慢慢变了,变得偷偷和官兵合作,各不相扰,有什么好处,还分给‘官家’一份,自此就专门抢劫行商,鱼肉百姓。后来有一次听说在山西榆次道上,碰见一个年轻女子,把他们打得大败,罗三虎还丧了命。自此他们就散了伙。那次我没有同去。他们散了伙,我也另外投奔了海阳帮。那次之后,罗家五虎缺一,变成了罗家四虎,从此也没有了踪迹。谁知他们却去当了什么皇宫卫士。我非常悔恨我年轻糊涂,跟他们鬼混。所以我实在不愿再提前事,不过碰到你老弟,肝胆相照,我实说了,也不怕给你见笑。”
其实谈起罗家五虎的那次事情,余济万可还没有娄无畏知道得多。他一不知道,罗家五虎是给柳剑吟和刘云玉父女共同打败的。当时江湖上只听说罗三虎是给一个女子卸了胳膊的,就把那件事渲染成了神奇的传说,只说是一个神秘女侠所干的事了。二来他更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娄无畏的师娘,当年万胜门的女杰刘云玉!三来他又不知道,娄无畏听过他师父柳剑吟讲过这段事,那是他临出师门前夕,柳剑吟告诉给他,还叫他在外面打听罗四虎的行踪的。娄无畏听了,心中一动,再用话引他时,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了,关于罗家四虎托人邀他去恩县的事,就是这么多。说来说去,他就是骂“旧当家的”小看他。
娄无畏见再探不出什么关于罗家四虎的事,正待绕过话题。忽地余济万又大口大口地呷了好几杯酒,醉态可掬地道:“他妈的!这年头真怪,我碰到旧当家的来找,大舵主却又碰到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老头。吃了大亏,人家却又要和他拉交情。”
娄无畏道:“怪道大舵主前天一去,就没有回来,敢情就是碰到那个老头子?”
余济万道:“谁说不是,就是因此他才匆匆赶到历城总舵处去查问,看有谁知道那个老头子的路道的。”当下他又把他大舵主前天碰到的事说出来。
“那天我们的大舵主接到报告,说是有几个生面的外路人,设备道,很是‘邪门’,口音既不相同,装束也是各式各样。看来没有什么财物,但每人却又藏有兵器,(行人有否带珍贵财物和兵器,老江湖可以一眼看出。)他们到了蒲台,却又不进城歇宿,偏偏在离城几里的破庙居住。这件事我们大舵主听后,就叫来报信的人不要声张。他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来历的人物。恰巧那天历城总舵处有两个兄弟在我们这里,手底下也很了得,我们的大舵主便约了他们二人,晚上偷偷去探一探那个破庙,哪知他们一到就给人家耍个够,而且凭他们三人的武功,虽然远比不上老弟这流人物,但在江湖也总还对付得过去,却偏偏给一个老头子轻轻易易地就折服了。你说可是不是‘邪’。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他们到时,已经是过了三更的时分,伏在瓦面上,听得下面的鼾声很大,竟就像纵风箱似的。
“蒲台海阳帮的大舵主用‘倒卷垂帘’之式,单足倒勾檐角,斜挂半身,挨到窗边,侧耳细听,觑目内窥,里面黑黝黝一无所睹;还待张看时,忽然倒勾着屋檐的单足,似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大舵主急一个‘鹞子翻身’翻上屋面,只听得远处风鸣犬吠,近处两个同伴,则正在屏气凝神,游目四顾。大舵主忙低声问两个同伴,可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扯他的脚‘示警’?
“同来的两个兄弟,同声微噫,显露出惊呀神情,他们说非但没扯大舵主的脚,而且他们也好似被人轻轻拂了一下正不知是谁干的事?
“三人正在猜疑,忽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旁说道:‘俺就在这里,你们自看不见,何必疑鬼疑神?’三人二齐惊惶张望,可不是‘邪’?一个老者就正站在离他们几尺之远的瓦面!
“那老者笑道:‘贵客远来不易,且到下边空地去玩玩吧!怎的,你们迟疑什么?不敢去?怕我们人多?我如果叫一个人帮忙,我就算对不起朋友!’”
余济万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呷了一口酒道:“老弟,就这样,我们的大舵主给他激得不得不跳下去和地交手。不上十招,大舵主就给他左一剑右一剑压得满头大汗,那老者剑剑直指要害,可又不似要伤害对方,他边斗边嚷,叫与我们大舵主同来的两个弟兄一齐上来,否则没味儿!
“我们总舵处来的两个弟兄见大舵主危急,而且也给那老者激得不得不动手,也顾不了以众斗寡之嫌,就都跑下去动手。可是以三打一,还是给他的剑缠得脱不了身。其时那老者屋子里的同党,也都起来观望,那批家伙只是笑,没一个人上来帮手。
“我们的大舵主一行三人就给他这样耍了半个时辰,正是羞惭心急之际,那老者却又突然不斗,拉起交情来。他说他是形意派的,路过蒲台,并无在这里伸手之意。他又问我们大舵主在海阳帮的辈份,说是大家都是江湖人物,希望以后多多照顾。我们大舵主也就趁此下了‘台阶’,说了几句江湖门面话,就道歉而去,至于那老者的姓名呢?怎样问他也不肯说,只说以后有机会一定来找。”
余济万说完他的大舵主那晚的经历后又道:“事情过后,我们大舵主还想到许多可疑之处,第一那老者自称形意派的,也的确使出了许多手形意派的太极剑法。但据总舵处同来的两个兄弟说,好像并不很纯熟,一到三人突然急攻时,他的剑法便突然变得好像不是形意派的,而是像嵩阳派的了,不知什么道理?”
娄无畏听到这里,突然“哦”了一一声,急问道:“那老者可是又长又瘦,使一柄七星长剑的?”
余济万把酒杯放下,惊讶问道:“是呀?老弟怎的认识这厮?”
娄无畏含糊答道:“我这几年来在江湖游荡,曾听人说起过有这么一个老者,剑法颇得嵩阳派达摩剑法的精髓,又偷学了好几手形意派的无极剑招,和人动手时,总是先用形意派剑法的,我见大哥所说,颇似此人,故此发问。其实那人我也只是闻名,未曾见面。”
余济万其时已是醉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再深究下去,当下和娄无畏说了几句送行的话,就大家分别去休息了。
可是娄无畏这晚却没有瞌过眼,他睁着眼睛想到大无光。
他把从余济万得来的消息整理起来,愈想愈不妙。第一:罗家四虎因余济万在山东地头熟,要邀他重新合伙,到恩县去干一桩事,而罗家四虎和自己的师父师娘可是有血海深仇,不用说此去恩县,必将有所不利于柳家。第二:他从小就听柳师说过,师叔当年曾受两个蒙面夜行人引入豪绅索家,中了一颗毒蒺藜,给索家救活,自此就入了索家的圈套。而自己就是索家佃户之子,给柳师带出来的。那两个蒙面人中,有一个瘦长汉子就是使七星长剑,曾用过形意派剑法,引起丁剑鸣师叔疑心,以至和形意派的掌门钟海平闹得不愉快。这段事情和娄无畏的身世很有关系,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现在这瘦长老者突在蒲台出现,而蒲台又是通往恩县(他师父所居之地)的大道;而恰巧在罗家四虎联袂下恩县之时,这就很可能两帮人原就是做一伙的。
娄无畏又想到柳师已经北上,只剩下师娘在家,虽说师娘是万胜门当年女杰,一柄“五虎断门刀”在江湖上早享盛名,但单人独掌,如何能挡得这么多的强徒?(他不知道师弟杨振刚,还有师妹柳梦蝶已经长大;而又新添了一个师弟左含英。)地越想越焦虑,一晚翻来覆去,恨不得马上赶回高鸡泊去!
就这样,娄无畏不到热河,却先赶到高鸡泊,恰巧正碰到柳梦蝶和左含英正在湖泊之上与人交手,他一现身就给他们解了这场困厄!后来又赶回柳家,活捉了瘦长老者蒙永真,剑护师门,击溃群凶!但是群凶虽然溃败,师父的家却已被焚,师娘也已力竭精疲,身受内伤,一仆不起。娄无畏赶上了救她,也赶上了护持她到侄儿刘希宏处救治。
书接前文,话说娄无畏将十年经历,几度奔波,一一对师弟师妹们说后,不觉喟然兴叹:“还是我来迟一步,不能令师娘预早提防,累得师娘大怒!不过——他望望柳梦蝶道:“师娘这只是一时气衰力竭,歇歇就会好的,师妹你不必心焦!”
柳梦蝶这个孩子,现在竟似变得懂事了,她代表她的双亲向师兄深深致谢,一拜到地:“师兄,今天可亏得有你了!不是你,我们母女更不知怎样得了?”柳梦蝶这一拜却弄得娄无畏不知怎样是好?期期艾艾地说道:“师妹,师妹,你,你这是怎的?咱们一家子还讲这个?”但他可不能去拉,师妹年纪已经大了,不再是以前伸手要人抱的女娃子了!
湖山如旧,人事已非,逝水流年,的尘如梦。娄无畏重返“师门”,想起童年时代在这里掷踢游戏,舞刀弄剑;又想起江湖上十年流浪,天涯亡命,独走辽东,不禁喟然微叹:“岁月催人,我已经老了!”其实他还只在三十岁的盛年,从何而谈到“老”?只是久历沧桑,一向孤零零地独来独去,哪怕是豪气干云,一至“鼓息宁静之时,血雨腥风过后,便有点感到身世飘零,泛起了“苍茫”之感,他的“成熟”比起他的年龄是太不相称了。心理上的状态是时而年青豪爽,时而老成世故,交错复杂地形成了他的性格。因此他一见到师妹,这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也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不禁便突然地说“岁月催人”的话了。
当下杨振刚急道:“师兄,你这话可是该罚了,怎么便谈到老?你的武功是‘老’过你的年龄,但你的神情外貌却又‘轻’过你的年龄,师兄,我看你刚才挥剑去来,脾睨叱咤,倒是觉得你比以前还年轻了。如果你要说老,那莫非小弟也要成了老人精?”说罢哈哈大笑。
娄无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