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那一场雪来时虽猛,却未持久。路面虽然泥泞,却不打滑。边巴施展车技,一路风驰电掣,直奔那曲而去。
说来也怪,自从踏上西藏,早喻一直受扰于强烈的高原反应,整个人昏昏沉沉,神思惘惘。经过那场大风雪的扰攘之后,却是所有状况尽去,神智清明,恢复了从前的明智冷静。
她见无夏头靠在玻璃上,已经睡熟,不由微怜,道:“这些日子,也可怜无夏东奔西跑替我担足了心。她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边巴却说:“她曾经灵魂出体。”
早喻愕然:“你不是不相信她吗?”
“我信,可我不愿她相信。我相信,她以后还会有许多苦要受的。我说不信,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
早喻笑了:“你倒是很体贴她嘛。”
边巴却十分严肃:“如果可以,我情愿劝说无夏退出。这样下去,她必将受到伤害。”
早喻无言,她知道边巴说的是真的,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无夏投入得太多,却收不到等量的回报,她似乎无法在这场追寻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这时边巴已换了话题:“我还以为你当时昏迷呢,好像车里发生的事你全知道。”
早喻点头:“可以这么说。连你与无夏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我还看见了无夏的灵魂离体。当时,我一点惊惧慌乱也没有,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
“那我说的关于冬日先知的事,你怎么看?”
早喻揉了揉眉心:“边巴,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大家经历了太多怪诞荒谬的事情,可这不是说我们可把所有的传说都往身上扯,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太过牵强了。”
静了一会儿,边巴才说:“文部的人都知道,当惹雍湖畔的喇尔扎措族人,每隔五十年,就派出族中的一位智者,游历高原,为的是寻找传说中的冬日先知。这习俗已经流传了千余年,一代又一代,无论外面是战乱还是和平,无论族人是兴旺还是凋零,从不间断。派出去的智者,全部都老死他乡,因为找不到冬日先知,他们就没有面目回去见神山与圣湖。
从外面去的人,开始都不理解,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件事,喇尔扎措族都成了整个文部的笑柄。可是数千族人不为所动,众志成城,一代又一代,不断地寻找着冬日先知。后来,大家都感动了,文部所有的牧人,对于出来寻找冬日先知的智者都非常崇敬。智者若光临谁家,那是无上的光荣,整个家族都会欢腾。”
早喻听得耸然动容:“这冬日先知到底是什么人?竟会得喇尔扎措族人这样愚公移山似的矢志不渝。”
边巴苦笑地摇摇头:“没人知道。喇尔扎措族在文部的名声并不好。他们的脾气太执拗,认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西亚尔在全西藏都是臭名昭章的恶魔,唯独是喇尔扎措人的英雄;藏传佛教甚至传到了东南亚,可他们仍独尊本教;还有流云尼玛,别人口中的妖人,他们却深以为荣。一个人,性格如此乖张,也不会讨人喜欢了。可也就是这股犟劲,却也让我们深深敬佩。”
早喻听他如此说,禁不住悠然神往。
东方渐白,月影淡去。天色由穹顶的藏青向四围铺展,渐次褪成天青,直至天边的蛋青色。太阳还没出来,空中看不见以往朵朵耀眼的白云,只有一丝丝,一线线的流云浮游在天地相交的边缘。昨夜的风雪染白了大地,放眼望去,有星星点点,一丛丛的黑色散布在旷野中,那是野牦牛。
日月就这样交替,四季就这样更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的生灵在岁月面前都显得那样渺小,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喇尔扎措人穷千载时光去寻找传说中的先知?早喻沉思,找不出答案。这冬日先知会不会和流云尼玛有关呢?她望着窗外,有个念头盘旋不去:无夏,早喻会不会就是冬日先知呢?
“边巴,你为什么会把冬日先知与无夏还有我联系起来?”
边巴想了一下,严肃说道:“原因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与你师傅也有关。”
早喻点点头,明白边巴要找师傅,恐怕也与喇尔扎措人找冬日先知有关。此刻,她心中的拼图,又多了一块,神秘的喇尔扎措,流云尼玛的故乡,似乎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连你也不知道喇尔扎措人寻找冬日先知的原因?”
边巴说:“这个问题,历来是他们最大的秘密。喇尔扎措人要保守一件秘密,便是格萨尔王复生,只怕也问不出来。” 早喻没好气:“我看你也不差嘛,你要守一件秘密,我们这些当事人都没法知情。”
边巴倒是好脾气,“没办法,我是受人之托,向至高无上的念青唐古拉山起过誓的。”
早喻对念青唐古拉并没有好感,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一直在熟睡的无夏这时忽然大喊了一声:“我不信!不信!”
早喻忙探头去看,只见无夏双目合着,两只手握得紧紧的,出了一额的汗,显然是正在做一个极不愉快的梦。早喻有些犹豫,边巴却十分果决,“叫醒她。”
早喻推推她,“无夏,做噩梦了吗?”
无夏倏地睁开眼,无神失措地注视着前方。一张俏脸煞白,神情委屈,似有说不出得愤恨遗憾。
早喻不得不在她耳边大声叫道:“无夏,醒来无夏。”
终于,无夏听见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
“梦见什么了?”
无夏闭上眼,努力回想梦境,过了一会儿,惊讶道:“我记不清了。”
早喻大奇:“这么快?”
无夏道:“似乎是和流云尼玛有关的,又似乎我就是流云尼玛。在梦中,我本就十分彷徨无助,后来终于有人来关心我了,却带给我更多的伤害。”
早喻与边巴迅速对望了一眼,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他们都谈及无夏将会受到伤害。
“所以,你不信那是真的?”
“我不记得了。”无夏冲她苦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写满了字的黑板,顷刻间,所有的字被擦去,一个也不剩。只有粉笔的灰告诉你那些字曾被写上去过,却一个不留的消失了。我就像一块黑板,”她指指自己的头,“许多事情出现在这里,然后又生生被人抹去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说有人关心你却带给你更大的痛苦,那是什么意思?”
无夏惨然一笑,咬着牙,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背叛。”
早喻凝起眉,细细思量。
“背叛”,谁被背叛?无夏?还是流云尼玛?无夏说她感觉在梦中自己是流云尼玛,如果是流云尼玛被背叛,是谁背叛了流云尼玛?那背叛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一重重的迷雾,如同层层迷幛,遮住了千年前的真相。如今,不知由于什么样的机缘,他们几个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追寻“背后的故事”。这一切缘起于贡觉玛之歌,早喻看看手腕,一缕暗红的光流过,她又一次的在心中发问:“贡觉玛之歌,你究竟要引领我们到哪里去?”
这时边巴停了车,舒一口气道:“佛祖保佑,我们居然赶到了。”
无夏早喻抬起头,看见一座庄严古寺就立在眼前。金黄色的房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浮云游动在宝蓝的天空下,随着微风,扭动着形体,伸展翻扬,幽怨着,徘徊不去。
他们下车,迎面扑过来的寒风,让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味道,无夏深深吸进一口,冰凉沁入心扉,似乎连肚肠也变得水晶般剔透起来。
边巴道:“这就是达宗贡桑寺了。”
“达宗贡桑寺?并不大嘛。”无夏有些失望。
“幸亏不大,不然上千年的战乱,这里早就毁了。这那曲城,可是世界上最高的城市呢。”
只是一个小城,却繁华的很,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叫卖声,念经声,交织着,有了世间一切城市的嘈杂。
边巴又道:“这是藏北最后的繁华之地了。藏北,包括阿里的一切物资来自这里。如果我们继续向文部去,就再也见不到这许多的人了。”
达宗贡桑寺虽然不大,来上香的人却多,在门口就已闻到香火呛人的味道。还有不少藏民,聚在门前小小的广场上,交流着自己一路所来的所得。
边巴感慨,“这里虽繁华,却恒久不变,你们看见那位老妈妈了吗?”他指指一位坐在门口石阶上的老妇:“三年前我来,她就坐在那里,据说已经坐在那好些年了,别人问话也不答,也没有人认识她。这些年了,还在这里坐着。”
高原,这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虽然现在是秋季,太阳的火舌仍然伸到了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烫。可眼前这位坐在石阶上的老妇,却好像十分享受这暴烈的阳光。她的脸上纹路深刻的似乎是有里向外裂开的,黝黑的皮肤,迷茫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轻轻动着,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她手里拿这一支转经桶,银制的柄被磨得发亮,吱吱转着,不知把她的思想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边巴上去大声同她打招呼,她似乎没有听见,双眼一瞬不瞬望着前方,口中径自喃喃说个不停。
无夏拉拉早喻的衣袖:“早喻,为什么我觉得这老妇有些面善?”
“嗯?”早喻奇怪,细细打量起她,看了半天,点点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无夏你见过的人多,可我守着我的店,哪里有机会见到这藏族老妇呢?”
边巴在那边打过招呼,就道:“进去吧,流云尼玛就在里边。”
边巴带她们走过正殿,穿过深深的天井,来到一条回廊上。
一路上早喻留心观察,只见但凡有墙壁的地方,便绘有各式各样的壁画,有些在佛殿内的,已被烟火薰得模糊不清,有些露天的,又被风吹雨打褪了色,也有一些保存的尚完好的,颜色鲜亮,线条清晰,与早喻在青海看见的孙老的作品风格类似,无夏也笑道:“这是孙老的手笔吧?”
早喻存疑:“这还是壁画的原貌吗?”
边巴听早喻说过孙老的经历,道:“幸好,孙老的工作十分严谨,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拐过一个弯,边巴说:“就是这了。”
早喻无夏一看之下,齐齐惊呼了一声。
当时孙老曾向早喻详细描述了壁画的情形,却没有涉及流云尼玛的面貌。在来这里的路上,她曾无数次设想,流云尼玛的模样与无夏必然十分相像,否则边巴不会如此断言无夏就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而此时,她亲眼看见了传说中的流云尼玛,开始明白为什么边巴对此事确信不疑了。
壁画中的流云尼玛,有一双细长微向上挑的凤眼,眼波流转之际,有说不出的婉约妩媚。只是在眉宇之间,微有些怅惘忧愁,活脱脱正是无夏的模样。
边巴说:“你们看,连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痣也一模一样。”
无夏显然受了极大的震动。她伸出手去,微有些发颤,抚上画中人的额头,那是无夏的额头;手指划过脸庞,那是无夏的脸庞;指尖触上她的指尖,连指甲也是一样的清秀水灵。她注视着流云尼玛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也在注视着她,她们之间,竟似乎在无声的交流着什么。
良久,无夏抬起头,颤悠悠的笑了一下,柔声道:“我从小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根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我的根。”她贴墙而站,恰恰与流云尼玛一般身高,她的额头正好可以抵上流云尼玛的额头。两个人,一个在画中,一个在画外,相互依偎着,如同双生子一般。无夏闭上眼:“原来,我是从这里出去的,原来,我的根真是在千多年前。”
早喻望着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从心底升出。这情形,竟像是一个人看着镜子,里里外外共有两个她。这真是一千多年前的壁画吗?还是经过人的修改,演绎?到底,这样的巧合,中间时间间隔若是短点,就不会显得那样令人难以置信。
边巴似看出她心中疑惑:“孙老并没有动过这幅壁画,你看,这些斑驳的地方还在,颜料也与那些修复过的不同,这是原品。”
早喻点点头,再看无夏,她仍靠在壁画前,眼睛闭着,一颗颗的泪珠相继跌下。而画中的流云尼玛,却睁着一双妙目,注视着远方。
早喻叹口气,走过去,对无夏说道:“不错,你的确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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