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害怕?不是连死都不怕么?”王献之缓慢开口说道。
“我并非寻死。”云低回道。
“你说什么?”王献之问。
“我并非寻死,我只是想逼苑碧出来……”云低低声而坚决地说。
王献之细细看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少女,她被整个烟气缭绕的盛满热水的木桶几乎淹没了。那张面孔尚带几分青涩,低敛的眉目间却又透着一丝丝不服输的执着。王献之长叹一声,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尚未及笄的女郎罢了。最亲密的阿姐猝然长逝,又被嫡亲的父亲逼出家门,她还能如何呢。
云低却猛地抬起头,直视王献之,大声说道:“我无寻死之意。我只要苑碧回来……”
她不要怜悯,不要同情,她只要她的苑碧回来。
王献之慢慢坐直了身躯,将脚套进地上的木屐。踢踢踏踏的行至云低面前。伸出修长而整洁的手,往云低所在的木桶中一探,然后回头说道:“添热水。”
就见有两个婢女,抬了滚烫的沸水,倾倒进硕大的木桶里,然后颔首退了出去。
王献之又伸手出来,却是在云低脸上一抚,问道:“还冷吗?”
他的手上还携着一股暖暖的湿腻的暧昧。云低一垂头,见木桶里,自己虽然和衣,但是浑身湿透,曲线分明。顿时又觉得泛起了那种古怪的感觉。
王献之见她不答,也不再问。
少卿,云低将将觉得木桶中的水刚刚开始变凉,就见一双有力的双手伸进水桶将自己捞了出来。
王献之直接将云低丢进床榻上的棉被里,回头道:“小翎。”
先前那个睡意朦朦的小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精神在在的应道:“郎君。”
王献之道:“将女郎打理妥当再安置睡下,莫出差错。明日若见不好,再来回我。”
小翎马上回道:“是,郎君。”
王献之吩咐完又回头望一眼云低,见她整个都埋在棉被里看不着丝毫,便无奈摇头朝外走了。
第二十章 松涛雪景有鹤鸣
翌日,大雪初霁,天气竟然格外的晴朗。屋脊上假山上树桠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映着朝阳,光芒万丈。走道上有仆奴拿了扫帚在清扫道路,来来去去,给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云低临窗半坐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看着窗外这番情景。
小翎轻轻地走过来将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道:“女郎昨夜着了风寒,万不能再受冷。”
云低将视线移回小翎身上,看了看说:“昨晚可是小翎去请的你家郎君?”
小翎垂首答道:“正是。幸而女郎出去时未关上门,小翎被冷风吹醒了。不然小翎万死难辞其咎。”
云低见小翎一副自责至极的表情,觉得很是不忍,原本也只同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孩子,贪睡些也是常理。昨夜之事,并不能责怪她。
“昨夜是我自己贪看景色,又迷了道路,不能怪你。小翎,人能活着已十分可贵,莫说什么万死……”
小翎抬头打量了云低片刻回说:“女郎是郎君的贵客,昨夜郎君听闻女郎不见了,连夜亲自赶来寻找。郎君如此看重女郎,小翎是万万不能让女郎有丝毫闪失的。”
云低默了默,问:“你家郎君亲自去了园中找寻?”这么问着,其实云低心中已然明了。昨夜王献之少有的衣衫不整,还有那双沾了残雪的木屐……
小翎答:“正是。是郎君亲自将女郎从松林抱回来的。当时小翎吓坏了。”
云低听说是王献之亲自将自己抱回来的,瞬间觉得脸颊上绯热一片。又想到昨日车厢里他为自己束起长发,昨日他在自己脸颊上那轻轻的一抚……
云低不再言语,只将手状似随意的遮盖住大半脸颊,静静闭目歇着。
她不知道这种莫名生出的情愫究竟算是什么……
冬日的阳光不愠不火,惬意的探进窗子里。云低将一只手遮住眼睛,懒懒地晒着,脑中什么都不再想,只觉岁月静好。
一旁小翎轻声问道:“女郎不用早膳么?”
云低答道:“暂不饿。”
就听小翎轻轻的退了出去。
云低半梦半醒模模糊糊的又睡了一回。直到半上午才醒回来。小翎不知何时又给她加了一床棉被,这一觉睡得的大汗淋漓,头胀鼻塞什么的竟意外都好了些。
云低自小身体孱弱,一旦微恙,必定要缠绵病榻数十日,药汤灌进无数方见好转,何曾见过这样自己便好转了的。云低心中升起几分快活,便喊了小翎过来,吩咐她将自己的衣物取来。云低心中快活便想着出去走走,现下只着了中衣自是不能。
就听小翎从外室便走来便回道:“女郎的那身衣服已拿去清洗了。昨日郎君已嘱咐管事为女郎新置办了衣物。女郎想穿什么式样的?”
云低出了谢府只在典当铺子淘换了那么一套男式的粗葛布衣,再没有可替换的,现下王献之这番心意,她只得领了。心中只觉得欠了他良多,不知何时才能偿还。这么想着,见小翎已站在面前等着她的话了,便说:“可有白色的?样式素一点便可。”
小翎微笑着说:“有的,管事着了建康城里最大的制衣坊连夜赶制的,式样颜色都还齐全,就不知合不合女郎的眼。我这便去寻来。”
片刻,小翎便捧着整整齐齐一摞衣物来让云低过目。衣裳是云低惯常穿得白色,式样也还素净,云低于衣物上一向没有太多讲求,便是惯穿的白色,也只是因为习惯了。也不多言,就由着小翎帮她换上,下了胡床,地上置放这一双崭新的青丝棉履。
云低穿戴好,觉得是很合体,便赞小翎心思精细。小翎笑称不敢当。
突然听得那个熟悉的华丽声音在门外道:“女郎可起床了?献之来访。”
云低一怔,方回:“起了。少待。”又回头交代小翎别忘了取回自己的衣物,才开门去见王献之。
王献之依旧是锦服华袍,一身沉静的深湖蓝却又不显得张扬,低调而奢华。头发束了黑漆小冠,精神烁烁,一扫昨夜的惫懒之态。王献之道:“观女郎气色尚佳,可见昨日未留下什么后患。”
云低回道:“还要多谢公子救命恩情。”
王献之也不接这话,只说:“昨日天气不佳,献之未尽待客之道,便今日陪女郎赏玩众园罢?”
见云低点头应允,王献之便转身行舒步缓的走在前头。
王献之所走的道路,便是昨天夜里云低发狂时走的那条。云低走着走着便察觉了,一时又想起昨夜自己的狂态,想起一意要苑碧同自己赏雪的痴望,不觉神色便黯然了。
王献之也不回头,只开口说道:“世间万物轮回,生死皆没有定数,任谁也不能强求。便是一统四海的秦王嬴政,又何尝不是一世求长生终未如愿。逝者已矣,生者更当活的洒脱,哪怕是为了逝去者的心愿。”
云低听着这话,回想起苑碧当日所说:阿姐会一直看着你呢,你若不好,阿姐也会难过。阿姐只愿你安好……但觉王献之所说非虚。自己怎么能不好好活着,便是为了苑碧遗愿,也当好好活着啊。
云低凝视王献之悠游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好像有历经沧桑的睿智。云低不由问道:“公子可也曾尝过天人永隔之痛?”
王献之舒缓的脚步一凝,片刻才答道:“是献之最心爱之人。”
最心爱之人?该不是亲人罢?云低暗暗思量,也未可知,苑碧不也是自己最心爱之人么。然而毕竟与王献之不算熟稔,云低也未在问下去。
又行了一刻,便见地上有影影绰绰的飞禽足迹,王献之驻足细看,微笑道:“这些调皮货,竟不惧寒冷,还要出来玩耍。”
云低上前也观望一番,不知所以,问道:“何谓调皮货?”
王献之尚未回答,便听见头顶松林一片簌簌之声,仿若波涛汹涌,倏然几只颀长的洁白飞禽自枝桠上疾飞冲天,伴随着几声悠长嘹亮的鸣叫。
枝桠上还有昨夜积下的残雪,这一动静,树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将云低和王献之淋了一身的碎雪。
云低仰望着那几只飞禽,讶然道:“可是仙鹤?”
王献之也仰头看着,面上露出破云逐雾的灿然笑意道:“便是这几只调皮货了。”
其时正午,阳光灿灿,穿过树桠上的皑皑白雪,照进松林中。王献之蓝衣轩轩,卓卓立于松下,有细小雪粒反着微光飘然而落。此景仿若画中景,此人正如谪仙人。
第二十一章 未知能饮一杯否
在松林中闲逛了半日,多半时间便是在赏那几只白鹤,王献之并不多言,但是云低看得出,王献之对那几只白鹤宠爱颇深。
午膳便吩咐在松林中一亭子里摆了。松涛雪景伴鹤鸣,也很得风致,如此美景,便是一些悲情伤感也变得淡了许多。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又是嫡系,出身自是极高贵的。且只看他这一处在外私置的宅院,就已是藏而不露,处处透着不凡。这松林中看似随意铸造的一亭,竟是整体选上好紫檀木所建。
云低虽然自小不出门户,对这类物什的见识倒还是有的,不由暗叹琅琊王氏的富庶,实非一般士族可比。
亭子四角皆置放有炭炉,亭中暖意融融。塌几已安置妥当,仆婢陆续将餐食摆了上来。
吃食做的虽很精致,奈何心有所念,云低没有什么胃口。
“可是做的不合胃口?”王献之见状问道。
“做得很好,只是心有所念,食不下罢了。”云低呐呐道。
王献之闻言也将筷箸搁置几上,说:“既如此,不食也罢。未知女郎能饮一杯否?”
云低诧异望向王献之道:“饮酒么?”
王献之答道:“魏武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然女郎心有忧思,但饮一杯又何妨?”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饮酒真能解忧么?
云低目光直直的盯着几上的青瓷酒壶,魔怔了一般的看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执壶倒了一杯。那酒一入口极辛辣,呛得云低连咳嗽了几声,才慢慢回上来一股醇香。一杯下肚,云低已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对面的王献之却是一连几杯,丝毫不见醉意,他执壶倒酒的动作舒缓优雅,全不似云低这般狼狈。
云低脑中嗡嗡,神智还算清醒,便说:“怎地我只觉头脑眩晕,未觉解忧。”
王献之轻笑一声,道:“令姐酒量过人,怎么你却如此不堪用?”
云低想起苑碧确实素能饮酒,想来还是与王良定下亲事后学得了这本事。只怕也是为了解忧罢了。
云低辩解道:“我只说头脑眩晕,并未醉。”说着又执壶蓄满一杯,只是这酒倒得醉态毕现,一杯酒倒下拉,泼洒了半杯。
王献之也不再言,只沉默饮酒。
云低第二杯酒才饮下半杯,便觉得头昏昏手沉沉,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气急地说道:“怎么你便能喝这许多,你喝许多又做什么,你有何忧须解?”
王献之一壶酒已是将尽,一双明眸也微显醉意。王献之眸色不像王良那样寒潭般得净黑,而是稍微糅杂了些棕色,像是道韫小娘子豢养的那只猫咪。流转之间,不经意便带上了几丝魅惑。此刻这双眸子便凝视着云低,让云低觉得方才那放肆的一句话,似乎说得很不应该。
“你如何知道,我无须解忧?”王献之又缓缓倒了一杯,语气中甚有些嘲讽。“你以为出身琅琊王氏便可无忧?你以为父疼母爱便可无忧?……天地为炉,世间谁又不是苦苦煎熬?”
云低只听得他最后一句似包含无限伤情无奈,让闻者不由为之悲戚。又一想,一个出身豪门,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能有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无非是无病呻吟的小心思罢了……”
才一说出口,云低便警觉自己又失言了。
“无病呻吟?”王献之闻言冷笑出声。“你的阿姐无非是天生心疾不可医治,你可知道我的表姐是被生生逼迫至死?”
王献之也不管云低露出的惊异神情,叙叙又说了起来:“我与表姐道茂自小青梅竹马,不比你跟你阿姐的情谊稍逊。我自小便慕道茂温婉良善,孰知这爱慕之心,竟害得她不得善终?你如何能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被自己害死的悲恸?”说道这,王献之又将蓄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云低这时刻,已被听得的情由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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