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是鬼影子洪都,以轻功擅名一时。但他最厉害的两手三剑绝技和两心魔功,却是黑道中一位前辈高人万里飞虹尉迟跋所传。
在武林中,碧鸡山玄阴教主电母冷婀固然是天下第一位高手。但在剑术方面,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却称为剑术大家,天下无出其右。那位万里飞虹尉迟跋便曾经和碧螺岛主于叔初斗剑三昼夜,虽然终以半招落败,但已可想而知那万里飞虹尉迟跋确是名不虚传,属于宇内有数的剑术大家之一。魔剑郑敖得传他的绝技,是以一出道便名噪武林,当日朱玲偷偷溜走之时,曾和魔剑郑敖结伴同行,历经患难。
如今朱玲一看那支白光森森的宝剑,想起了魔剑郑敖,不由得芳心大嗔,忖道:若是你这厮害死郑敖,我今晚便要把你碎尸万段,这一来对那留着三络长须之人恨意更增。
那个大汉手持一柄利斧,威猛之甚。朱玲一望而知此人臂力特强,使的尽是战阵上的砍山斧法,但其中更夹有几手奇妙的巧小招数,是以斧光纵横挥霍,竟把对方削铁如泥的宝剑挡住。朱玲又认出那个使剑的人,家数竟是武当正宗九宫剑法。招式严谨正确,但变化间失诸呆滞,故此未能完全发挥这趟剑法的威力。饶是这样,此人也算得上是使剑的名手。
三十招过处,那大汉左腿鲜血汩汩而流,大大影响他威猛的斧法。尤其步法迟滞,情形不妙,只听他破口骂道:“无耻的老王八,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但使剑的人毫不理会,剑法加紧。一时白气蒙蒙,笼罩住那大汉。
朱玲暗忖道:这人的确太卑鄙一点,常言道好汉不赶乏兔儿,何况还用暗箭手段。不过我还要等那人再露一手绝招,看出他的家数,才出手助他不迟。
那人陡然大喝一声,剑光暴盛,当的一声,硬撩开敌人利斧,左手捏剑快疾点将去。使斧的大汉因腿伤影响,闪避不灵,要圈斧回斩,却不够人家点穴快。只好身躯一仰,翻跌地上,一腿已乘势踢出。使剑的长衫客身形稍挫,那大汉已骨碌碌直滚开去,可是他也明知这样滚法,绝不及人家扑来的快,故此疾滚之时,猛可撒手把利斧扔将出来。
长衫客挥剑一架,左手已极快地摸出一支钢缥,悄没声息地打将出去。跟着人随缥走,一溜剑光直射大汉。这样子那大汉躲得铜镖可躲不了宝剑。眼看大汉两样都躲不了时,朱玲心中一急,玉手场处,一丝金光疾射而出。原来她一时疏忽,只摸了一支金针在手中。想不到那长衫客如此手辣,竟有双管齐下的绝着。因此金针一出手,人也飞了出去。
长衫客猛觉手中大震,白光森森的宝剑竟然直荡开去。眼光一闪,已瞥见荡开自己宝剑的,仅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金针,骇得面上变色。这时风声飒然,发针之人已经扑到。他头也不回,左手一扬,又发出一支钢缥。那大汉已被他第一支镖打个正着,痛吼一声,负伤疾窜而走。
朱玲跃到那人背后,一拳打出去,哪知长衫客毫不理会,发出第二镖击敌。心中一怔,收回玉掌,却使出游魂遁法,忽然拦在长衫客前面。长衫客大吼一声,奋剑攻到。他的九宫剑法乃是武当真传,威力非同小可。尤其是那柄宝剑的白气寒芒,侵入肌肤,使得朱玲不敢大意,左闪右转,伺隙寻瑕地牵制住长衫客。
那大汉负伤疾走,眨眼隐没在黑夜中。朱玲心中不悦,因为那大汉竟连救命之人是谁也没瞧一眼,那么她凭空架的梁子,为的什么?但片刻间她已被长衫客激怒。只因对方左一剑,右一剑奋身不顾地拼命,使得她遇上两次险招,差点儿没伤在对方宝剑之下。当下玉面含嗔,倏然撤出自己的佩剑,划出一道剑虹,登时把长衫客迫退数步。她正想说出不管这件闲事的话,忽见那长衫客又退开数步,仰天凄厉大笑。朱玲细长的眉毛不觉皱在一块儿,忖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左手已自囊取出一支金针。
长衫客凄厉长笑之后,倏然回手一剑,向脖子抹去。这一着大出朱玲意料之外,她迅疾无比地一抬玉手,金针电射而出。长衫客呃一声,登时木立不动,原来已被朱玲用极上乘的手法,打住穴道。
可是那柄宝剑太锋利了,连石头也能不费力地劈开,何况血肉之躯?只见那剑一半嵌在那人脖子上,鲜血直喷。朱玲一阵惶乱,跃过去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血流之势为之稍缓。她一手扶住长衫客,一手起下那支金针。穴道一解,长衫客瘫软跌向地上。朱玲一手已取过那支宝剑,一面扶他卧倒地上。以她看来,那长衫客喉管割开一半,绝难活命,因此心中又悔又愧。
长衫客闭目喘息,但喉管已开了口,任他努力呼吸,也是徒然。朱玲怕有血流入气管,使他立刻死掉,忙掏出汗巾揩试。长衫客艰困地道:“……火……火……”朱玲愕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掏出火折子,打亮照映周围。
她这时才看清楚那长衫客,年纪虽有四旬以上,还长着三绺长须。但眉清目秀,轮廓悦目,可以想像到昔年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长衫客也瞧清楚了她的容貌,虽在垂死之际,也为之眼中一亮:“……你……是……谁……”
朱玲道:“我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一点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黑夜仇杀于荒郊。不过我不喜欢你的手段,所以到底出了手……”
长衫客起先光是看见她的面庞,因此为她绝世容光而惊讶。但随即已看清楚这个美女却是早先在客店张望过的书生。他眼中闪出疑惑之光,现在他忽然完全清醒,这正是每个人濒死之时,回光返照的一刹那。
可是这刹那间,对于他,武当派不肖弟子霍长青,却不啻等于一生。
飘渺模糊的过去,他极力要自己遗忘的过去,如今都浮上心头。他痛苦的重温一遍,对于一个垂死的,再没有机会改过的人,这一刻重温海疚的旧事,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他记得二十年前,从武当回到家中,因为他唯一的母亲死了。奔丧之后,便在家中耽下来。仪容俊秀的霍长青,的确被许多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大户人家争取不已。但他为了练武,便没有理会这事。三年之后,他因一心练武,不事生产,已变得一贫如洗。
他的一个幼年好友徐柏出外多年,这时忽然衣锦荣归,并且携回一个娇美如花妻子王氏。他们相见后便往来得甚为密切。除了因徐柏也是练武的人而谈得来的原故,徐柏的娇妻王氏对霍长青有情,也是原因之一。霍长青后来搬到徐家居住,徐柏常常出外数月不归,于是霍长青受不住诱惑而干出对不起好友的恨事。
那王氏本是秦淮河上一位名校书,对于这种关系似乎不大在乎。但霍长青却为之悔疚非常,觉得无以见好友。那时真想自尽,但始终苟活下来。原来徐柏乃是黑道中人,他之所以常常外出,乃是出去做案。有一次失手被捕,囚禁了两年之久。回到家中,王氏已生下一个女婴;这一怒非同小可,尤其是审知奸夫竟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霍长青。于是他把王氏立刻处死,然后飘然远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霍长青的敌手。是以忍住仇恨,没有立即找他,也没有杀死那个女婴。因为他留下一点使霍长青缠手缠脚的东西,同时将来报仇时,能够在他面前杀他的女儿,可以使他更悲痛些。
霍长青携了女婴,改名换姓,迁到鲁东的莱阳住下,设馆授徒,居然以舞文弄墨为生。但他极为留心打听徐柏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徐柏为人深沉多智,练武的资质极佳。这一去定然访求名师,练绝艺以手刃仇人。当年他曾传徐柏武当正宗内家功夫入门,想来在狱中这两年,一定把根基练得极好,再访求到名师的话,可就不易抵敌。况且一旦面面相对之时,他这个负疚的人能否和徐柏以死相拼,也是难题。
他到底在莱阳生了根,娶了一个非常贤淑的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子,至今已有十余岁。他也打听到徐柏西走回疆,投入当地第一大派白驼派旗下。两年之前,白驼派曾经露面中原,闹出极大的武林风波,到底被玄阴教内三堂和外三堂六名香主赶走。白驼派其中好手,便有一个叫徐柏的人。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霍长青整日不安,如芒在背。那个女婴已长得亭亭玉立,霍长青疼爱无比。每一想到白驼派对手云集周围,徐柏面露狞笑,当面把他女儿凌辱处死的惨状,便不由胆战心寒,茶饭无心。
一直过了两年,霍长青已替女儿择好夫婿,打算把女儿嫁出之后,另外觅地安身。哪知三天之后,祸事发生。他从学塾归家,忽见一个大汉好像刚从他家中出来。于是他冲入家门一看,登时便要晕倒地上。女儿昏倒在一旁,当中摆着三具尸首,正是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是全尸,但面目青紫。霍长青一向留心白驼派消息,一望而知乃是被白驼派看家本领阴风掌击毙。
他立刻把新近得到的太白宝剑摘下来,救醒女儿之后,对她说明当年结仇之事,并告诉她说,倘若他出门追踪顺利,杀死那白驼派的凶手为妻儿报仇的话,五日之内,一定归来。如逾期不归,她便自行打算。她女儿决然回答说,若果第五天正午他还不归来,她便自尽而死,绝不受仇人凌辱。
霍长青一看手中太白剑,一阵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记得一个月前,一个学生的家长拿了这柄剑到馆中,请他解释剑鞘上的古篆。他细心阅看,原来此剑名为“太白”,乃西方精金练铸,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可是有一宗,此剑自从战国时候铸成至今,凡得剑之主,俱都以自尽收场。连换十主之后,第十一个得主特请名手把这剑的不祥刻在鞘上。好教日后得主小心提防。这个得主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霍长青在剑鞘另一面发现两个隶字,赫然是李广两字。
拔剑一看,这个一代名剑派出身的人眼睛都红了。要知他这个一生练剑的人,看到了好剑,那就等于极贪婪的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他把鞘上刻的古篆照实说了,甚至夸大一些。可是那位家长终于取剑回去,并没有给他什么机会。霍长青回家盘算了一夜,觉得自己有此宝剑,真不惧白驼派之人寻仇。要知他这时已有妻儿,岂能甘心就死。数日之后,那柄太白剑血淋淋的故事,传遍了莱阳。随后一个晚上,那得剑的主人居然悬梁自尽,宝剑也不翼而飞,此事一时轰动了莱阳。
当时霍长青极力排除心头阴影,匆匆出门。三日之后,追蹑到沂州府,于是立下毒手。
此刻霍长青自知不起,但他又死不瞑目。起初他以为来人定是徐柏,再不然也该是白驼派的好手。哪知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人,然而他已横剑自杀。自己的生命虽不能保,但女儿一命,却悬在后天中午能否赶回家去,他一想起女儿,心如刀绞,不由得流下泪来。
朱玲十分歉疚,轻轻问道:“你可是疼痛?”
霍长青艰困地道:“我……这次追赶……仇敌,已和女儿……约好,后天正午……如不返家,她……就自尽……”
朱玲骇一跳,敢情又一条人命,忙问道:“你姓什么?住在哪里?”
“……我姓……霍,名长青……啊,不是……我姓郭……我住在莱阳东大……”
说到这里,喉头咯咯直响,却说不出话来。朱玲急得嚷道:“喂,喂,你住在哪儿?你到底姓什么?”霍长青抬手指指太白剑,想做个什么手势。喉咙间一阵响声,鲜血从破口处直冒出来。
夜风呼呼,凄厉地掠过乱岗,树林发出萧萧之声,益增荒凉可怖的气氛。
朱玲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光凝结在手中的太白剑上。白气森森耀眼,却没有半丝血迹,的确是神物利器,可是太不祥了。她痴痴想道:“后天中午又是一条人命。唉,我得赶紧挽救这件惨事。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姓霍或姓郭的人和那大汉有什么怨仇,但我却做错了一件事,大错特错。”
她立刻动手挖个泥坑,把尸身埋在里面。一面做一面想道:“他说住在莱阳什么东大地方,这就惨了,莱阳地方不小,我上哪儿去找他的家?”
当她理尸之前,除了把剑鞘解下之外,她只是准备用这柄剑作业信物,并无吞剑之心。也曾搜过他的囊中,但只有几锭银两,以及一张纸条。她在火下阅读那纸条,敢情便是霍长青译那宝剑鞘上古篆又留下的。她看完了之后,不禁毛骨悚然。最低限度她已亲眼见到这个得主自刎而死。而且还牵连到他的后代。
李广是汉代名将,景帝时擢为将军,历守陇西、上谷、雁门、云中、北地、代郡等地,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俱大有斩获。匈奴人畏之,号称为飞将军。然而这位一代赫赫有名的将军,最后还是自杀而死。假如这柄太白剑曾经是他的剑,那就令人不能不信了。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使她立刻飘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