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苦练这支钓竿,是以对于长兵器的招数多半识得,这庄稼二十四式他已了然于胸。
上官兰清叱连声,但空自挥出刺耳的风响,却无奈敌何。她平生对敌经验少得可怜,这刻不由得就沉不住气。卓栋面上露出狞笑,倏然一伏身,呼一声钓竿从头上疾扫而过。只见他极快地贴地一窜,上官兰要退开时,已来不及。
上官兰心思灵敏,虽在慌乱之中,仍然发觉自己仅须沉腕下击,定可用竿身击在敌人身上。当下暗运真力,蓦然下击。卓栋冷笑一声,右臂一回,噼啪一声,钓竿击在他右前臂上。上官兰芳心微喜,只因她的内伤已好了六成。是以虽然这一下未尽全力,但那内家真力不比等闲,纵然是碗口粗的树身被这一竿击着,也得折断。想那卓栋的手纵然坚硬,如何能与树木相比?定然折断无疑。
孰知卓栋挥臂一架之后,便自疾如鬼魅般欺近身来。右掌大张如箕,直抓面门。上官兰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一叫,声音中完全流露出她惊慌煌乱之情。
史思温在大石上早已听到她清叱之声,趁两人激战之际,把遮掩身形的杂树稍为移开一点,果然瞧见上官兰一手持扇,一手持竿对付那卓栋。他一看之下,便先舒了口气,只因一则上官兰略占优势,二则她左手还有阴阳扇,纵然被敌人攻近身来,仍可护身有余。可是数招之后,他已发觉不大妥当。原来他已瞧出上官兰上阵临敌的经验不足,是以脑筋不会转弯。明明知道敌人识得这一路竿法,却不会临机应变,把招数颠倒使出。
他乃是关心者乱,故此特别着急起来。若果他不因关心而影响判断力,则最少也敢估计上官兰纵然不胜,但保身定然有余。而他正因关心过甚之故,是以除非上官兰赢得过对方几倍,他才敢放心大胆地作壁上之观。
这时上官兰失声一叫,他差点儿闭上眼睛。仅仅在这一刹那,他是多么痛恨自己身上负伤,以至不能把玉人从魔手中拯救出来。他已想到上官兰忽然会出现,一定是放心不下他的安危,因此不肯听从他的话,仍然赶回来找寻自己。因此他心中十分感动。这种肯以性命作一掷的情谊,人间实在难得。更何况出自一位清丽红颜,越发别具意义。
侥幸上官兰懂的招数甚多,就在心慌意乱,危亡一发之际,她忽然往右边卸开一步,娇躯微旋,错开尺许位置。敌掌堪堪落空时,她左手一挥,扇子疾割敌臂,竟是剑法中“玄乌划沙”之式,这一招精巧奥妙,用得时空惧合,有如神来之笔,威力奇大。
卓栋处心积虑地出手一击,眼见成功,忽又转胜为败。那只右臂如果挨上这一扇,准得整只卸下,不由得急惧交集。仗着修为功深,硬生生一挫右手去势,跟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腾起一脚,直取对方下部。
上官兰玉面一红,失措地沉扇下敲敌脚。扇影过处,虽没有把敌人手臂卸下,却也把他的袖管刮下来,露出臂上虬突的肌肉。假如她不是个女儿身,因而不受羞怒的影响,只须用另一手防御下部,左手的阴阳扇招数仍然递出,那卓栋非栽在当场不可。
她在急怒之中,猛然发觉这样便宜了敌人之时,手中钓竿一松,已让敌人夺了回去。
这时卓栋也是羞怒交集,兵器既然回到手中,再也不说一句话,挥竿便打。这根钓竿回到他手中,仿佛具有灵性。不但指东打西,随心顺意,甚且有时会软软弯曲,击到想不到的部位。是以不到五招,已把上官兰打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要知这根钓竿不是寻常凡物,乃是岭南十万大山中一桩宝物。早先上官兰曾运力以竹竿扫在大石上,居然溅出火花而竹竿未断,已可窥见此竿异处。原来这支钓竿名为龙须竹,质坚如铁,但比钢铁多了一桩好处,便是又具有弹性。清江钓徒乐予一生在这竿上下苦功,自创独门手法,居然能将细长的钓竿拐弯点穴伤人。是以威力无穷,不明底蕴者,难以走上十招。
这龙须竹天生极细,长得又慢,宇内唯十万大山有得出产,却也极为罕见。每年方始长出一寸之长,是以那卓栋手中的钓竿长达丈半,便须一百五十年之久,方能长成。那清江钓徒乐于费了无穷心血,方始寻获两支。其一留以自用,另一支便赐给首徒使用。他门中有一规条是竹在人在,竹亡人亡。由此可见乐予对此独门兵器之爱惜。
且说这刻卓栋施演师门绝艺,那支钓竿有如灵蛇飞舞,无隙不入。上官兰五招未过,已见力怯。史思温急出一身冷汗,竟然一筹莫展。他真想大声叫喊上官兰赶紧逃走,事实上她并不需要和卓栋力拼,可是她竟没有逃走,兀自挥扇努力抵御。
正在危急之际,忽见扇影暴涨。那上官兰手中的阴阳扇不过尺许之长,但连使四五招,居然攻入钓竿黄影之内。史思温大喜,瞧出上官兰原来是以扇作为匕首,施展出少林寺五五二十五手短打肉搏绝艺。全以小巧灵活,出手奇突而使对方无法拦阻。
这一喜真是如获至宝,他差点儿失声喝采助威。一方面又甚为惊异,只因上官兰出手虽然只看了没有多少招,但却发觉她每一招都是名山大派的绝招,精奇无比。如非如此,她功力既然未恢复十足,而又没有称手兵器,不早就被敌方打倒,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但她从何而学得这么多绝招?这真是武林中一桩大奇事。
眨眼间上官兰已施展了七八招,忽又被卓栋重新迫出圈外,变回只有挨打的份儿。
史思温这时倒不惊奇了。只因她所学博杂无比,当然不会把每一路手法都学得整套,是以他又为之心惊胆跳起来。卓栋叱喝连声,竿影抖处,连环五招俱是进手猛攻的架式。直把上官兰打得身形不稳,蹬蹬蹬直退到大石边来。
只见竿影一紧,倏然拦腰扫去,上官兰弯腰一闪。只听卓栋大喝一声,竿化“寒江垂纶”之式,竹尖化作一点黄光,斜斜点向上官兰喉咙下的璇玑穴。这一招本来出手部位寻常,但因那根幼长钓竿被他运真力一压,忽然弯曲了一点,故此化腐朽为神奇,天仙也难逃毒手。
上官兰惨叫半声,翻身栽倒。史思温肝摧肠断,竟忘了身负内伤,裂帛似地大叫一声,从大石上跳下来。卓栋一竿得手,忽又原式鞭下,向上官兰身上鞭去。这一竿给鞭上,上官兰身上非裂开一道深长的口子不可。那史思温这一大叫现身,恰赶上时间。卓栋已为之胆战心惊,急急撤退,但钓竿甚长,居然收之不住,直鞭下去。却幸得他退得急,因此竿尖刚好贴着上官兰的玉臂擦过,鞭在地上,把那地上鞭个深沟。
史思温直扑下去,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他忽又为之一喜。原来他这个聪慧无比的脑袋,已想到上官兰一定未死。须知那璇玑穴为人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一,若然点上,必死无疑。上官兰当时翻身栽倒,史思温关心则乱,早已为之惊怒交集,竟没瞧清楚她是否真被点着璇玑穴。但那卓栋既然想多加上一下,必定因她并未点着死穴,是以才会续施毒手。他一推想出其中原因,心头大喜,铁掌直劈中,又挟有抓夺敌人兵器之式,登时把卓栋迫开老远。
卓栋心怯对方神威,纵退一段距离之后,便舞竿护身,一味防守。史思温攻了数招,顺心应手,突然惊噫一声,为之一愣。
原来他这时才记得自己身负内伤,早先从大车上纵下来,几乎把性命送掉。后来总算纵入林中而不带一点迟滞之态。其实他心中知道,这一逞强妄运真力,实在危险异常,生死只不过一发之间而已。当仰卧在大石上端的凹槽中时,已觉得气息断绝,心脉欲断。可是现在却不啻猛虎出笼、蛟龙入海。这种截然不同的转变,的确是匪夷所思,叫他如何不为之惊得愣住。
卓栋一见有隙可乘,大喝一声,钓竿一颤,化为数十点寒光,急袭进来。史思温右手圈指一弹。得的一声,卓栋但觉钓竿传来一阵急剧强大无比的力量,自家居然把持不住,整支的向后脱手射出去。
要知史思温这一招乃是少林寺失传百年镇山绝技的达摩三式之一,称为“弹指乾坤”。卓栋的功力恰好弱了一点,吃史思温一指弹在竹尖上,登时脱手射出。说得迟,那时快,史思温宏声大喝,身形随声闪电似冲过去,快如飘风。
卓栋心慌意乱,急忙倒仰一窜,身形贴地往后面直射。史思温提口真气,施展八步赶蟾的上乘轻功,紧紧追去。忽见黄影一闪,拦腰扫来。原来卓栋向后倒射出去时,一手己捞住快从头顶飞逝的钓竿。他的招数纯熟无比,因此手指一抓住钓竿,立刻运力圈扫回来一可是使出招法,未免儿晚一点。史思温故意身形微滞,腾出一点空间,倏然伸出铁掌,抓住那支钓竿。
卓栋又为之一惊。急中生智,身形竟不翻起来,背脊一沾着地面,便可以出力。闪电也似地一颤一抽,意欲先把师门至宝抢回来再说。但他力量出处,却觉得毫不着力。于是明白敌人已防他这一着,是以早作准备以巧妙手法随他移动,卸掉自己迫身力量。他刚刚想到之时,史思温已大喝一声,猛可一书手,钓竿随手而起。最奇的是那卓栋这么沉重的身躯,居然吊在钓竿那一头,悠悠飞起。
卓栋这刻死也不肯放手,等到身形飞起两丈之际,蓦地一沉真气,运力强挣。史思温因敌人居高临下,是以如斗内力,彼此相抵,自己一定吃亏,于是内力陡然发出,健腕一抖。啪的一声,那支长达丈半的钓竿,竟然折断为二。
卓栋怪叫一声,整个人在二丈余的高空摔下地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史思温一见大惊,只因以那卓栋的功力,怎么说也不该摔得着,只须轻轻提气一瓢身,便可稳落地上。但见那卓栋手中还拿着那半截竹竿,直着眼睛发愣。那半截钓竿如今只有七尺长,使人生出不伦不类的感觉。
史思温不肯做出冷箭伤人之事,朗声道:“卓栋不必装傻,史某这就要动手了。”
卓栋倏然抬头,双目直视着他。史思温见了他的眼色,为之微愣。原来对方那对眼中,说不尽多么灰心气沮,只有伤心绝望之情,而没有丝毫斗志。他为之停止攻击的动作,忽然想起倒地未起的上官兰,立刻转身去瞧。只见她侧卧地上,刚好面向这边,因此入眼便恰恰瞧见她一双眸子,正在瞧他。
“你怎样了?”史思温大声问,一边纵将过去,脚沾地时,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微痛,不由得暗暗一凛,知道旧伤又要发作。他略一审视,已知上官兰被点住什么穴道,弯腰替她拍开。她哇地叫了一声,便爬起身来。
这时上官兰反倒欢容满面,愈发叫人觉得娇艳。她道:“你完全复原了?”声音中无法抑制得住欢喜之情。史思温见她一起身便关心自己的伤势,不由得十分感动。但另有一缕惆怅,悄悄地伴着感动的情绪,侵入心头。“我完全好了。”他大声答道:“但你呢?你没事么?”
她摇摇头,美眸凝注在他面上,并不移开。他仿佛能够读出她眼光中的含意,这使得他为之战栗一下。脑海中忽然浮起一幅图画,在一处树木郁苍的深山,一座金碧辉煌的道观,庄严地矗立在山巅。悠悠钟声与猿啸乌啼的声音,在山林间旅绕,这幅景象是这么恬静和庄严,但却寂寞了一些。
现在他又想起来了,以往当他想像这么一幅画之时,并没有一丝儿寂寞孤凄之感,反而十分神往。于是他诧异地眨眨眼睛,沉思道:“为何现在我会觉得崆峒山上清宫会寂寞呢?数年来热烈和坚持地向往的所在,难道在短短的几天功夫便变成了另外一种境界?那么,何以会这样转变了观感呢?”
沉思之中,上官兰凝视着史思温那深邃的眼光,忽然觉得自己不能了解他。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卓栋忽地咬咬牙,转身奔去,手中仍然握着那支半截的钓竿,眨眼间便奔个无影无踪。
这样两人静默了半晌,都突然被一种声息惊醒,史思温机灵地顾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异状。上官兰款款走过去,极自然地搂着他的臂膀,仰起脸庞,温柔地一笑,道:“刚才我已看见你矫健的身手,那时候我虽不能动,但我是多么欣喜快慰啊!”
史思温不愿拦她高兴,便暂时不说出自己旧伤仍在的实情,也微笑道:“你为什么要转回来呢?早先真把我吓死。幸亏吉人天相,到底化险为夷。”
“我越想越不对,故此跳下车来。我想,纵然有什么厄运,但我们死在一块儿,在泉下也将不怕寂寞,对么!”她含笑说,面上真情流露,却极为自然。
他被那寂寞两字,不觉又勾起心事,想道:“死了还怕寂寞,那么将来我自个儿孤居山中,度过漫长的岁月,岂不是更加难受?”
“啊,我真怕你这个样子。”她几乎像喊嚷似地说。
“吓!”他愕然惊视着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