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温见到一个和尚,便说出自己姓名来历,请谒血印禅师。乌木禅院的僧人受过石轩中之恩,立刻带领入院内,当下见到血印禅师。
血印禅师问他来意,史思温告以石轩中败于鬼母手下,终于跳崖之事。
血印禅师矍然动容,嗟讶良久,才十分痛心地叹息道:“像令师这等当代大侠,实在不该有英年夭折。若果天心如此,老衲夫复何言?”
史思温见这位德行深重的大和尚也露出情感激动的痕迹。想起那磊落光明的师父,不由鼻子一酸,洒下两行热泪。血印禅师安慰他好一会儿,便着人鸣钟召集本院僧人。钟声三响之后,余者犹在缭绕,已有十二名和尚鱼贯进入禅房。
血印禅师起身朗声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本座必须告诉诸位。”
十二名和尚一齐合十躬身道:“敬请主持大师赐示。”
血印禅师沉声道:“石轩中大侠已因赴碧鸡山和鬼母决战,不幸落败,石大侠自己跳下悬崖。”
这十二名和尚中,其中有两位目睹当日石轩中大显神威,将阴山苦海双妖击退,正是身受其恩的人,闻言不由惊悲交集,长叹连声。
血印禅师庄重地道:“道慧,你以本院最隆重的葬礼,鸣钟一百零八响,好送石大侠英灵西行。”道慧和尚恭应一声,面含悲容,疾出禅房。
片刻间,钟声悠悠升起,隐含凄侧之意。登时天柱峰顶,为之凝结住一层愁云。
史思温见师父如此得人敬重,触景伤情,虎目中泪珠直流下来。
钟声响了十响,忽然寂然无声。众人等了一会儿,仍然不曾再响。正在惊疑之际,道慧和尚且步入禅房。只见他面上恢复平静安详之色。
血印禅师道:“道慧,钟鸣十响,乃是迎宾喜欢之意,你难道不知么?”
“弟子岂有不知,但适才弟子鸣钟十响时,老方丈忽然现身,含笑制止弟子再敲下去。弟子其时心悬石大侠安危,故此大胆上前请示。老方丈却含笑摇首不言,只挥手令弟子离开钟楼。”
血印禅师微噫一声,仰首寻思一会儿,才道:“生死本属天数,在俗家人而言,生则喜庆,死则悲戚。老衲等为天下苍生着想,故而含悲送行。但家师既然离关现身制止,说不定石大侠仍在世上。但也许他老人家为五大侠着想,认为浮生本属虚幻。既然摆脱尘缘,西归福地不应为他悲悼之意也未可料。”
史思温听老禅师如此解释,倒不知信他那一个说法才好。但却收住眼泪,道:“史思温敢代家师向各位大师致谢盛意,正是存殁皆感。”
当下其余十二名和尚皆散去。史思温便向血印禅师说出要觅地练剑之意,请血印禅师指示明路。
血印禅师沉思有顷,突然决定道:“你所要对付的是天下无敌的鬼母,因此必须有制敌取胜的把握才行。那阴山苦海双妖之一的庞仁君,临死时因留字在细沙上告知体师父说,她父亲天玄叟庞极曾经留下一部手抄本,藏在紫湖山麓野鸟洞中。其内尚有奇珍十二件,悉以赠令师。那手抄关系重大,因那天玄叟庞极武功高强,为百年数一数二的黑道高手,他平生揣摩天下各派的武功,尽数录在其中。连鬼母位以称雄宇内的玄阴真经,他也曾览阅过,记载得十分详细。你如要对付鬼母,非知己知彼不可。这部手抄本既有记载玄明真经,你细加研究,不难发现破绽或弱点,从而针对其弱点,痛下苦功,这才有击败鬼母的希望。”
史思温矍然道:“既然有这种机会,史思温这就出发到那紫湖山去。”
血印禅师道:“这些字迹,老衲是数日后始见到。不知在老衲之前,是否曾有人见。事不宜迟,你还是赶紧起那紫湖山一探究竟。不过苦海双妖另一个费选未死,不知会否在紫湖山。”
史思温慨然道:“纵有任何危难,史思温也不惧怕。”
血印禅师突然又想一事,便道:“你取到天玄史庞极遗下的秘籍之后,如紫湖山不便久居,可以回到此地,一心一意苦练剑术。”史思温大喜,忙忙施礼称谢。
血印禅师当下告诉他那紫湖山江左东南的武夷山脉中一座名山,由于此山之旁,有一个大湖,湖深数丈。远远望去,水色带紫,极为悦目,称为紫湖。因而那山以湖为名,称为紫湖山。此去紫湖山,大概十日便可到达,血印禅师怕他走错,便画了一幅详细地图。
史思温急于为师复仇,连素斋也不吃一顿,匆匆拜辞下山。不一日,已踏入武夷山脉中。但见乱峰插云,丛岭遮路。入山渐深,已不见人烟。好在他身上干粮带得极足,可以在山中熬上半个月也没有问题。
史思温仗着一身武功,便不按着地图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凡是隔着山峰,总是直接攀登凌跨过去。走了足足五日,越走越不对。再看地图时,已找不出来龙去脉。史思温跌足悔恨不已,但已无计。只好找个石洞,胡乱吃些干粮,饮几口山泉,便在石洞中憩息。等到翌晨,暗念必须往回走,找到入山途径,才按图寻到紫湖山去。
他这一转足足转了五日,还是在乱山中绕来绕去。这正是欲速不达,当初为了少绕一点儿弯路,谁知竟然多耽搁了几日。若果老是走不出乱山,可能还得老死在这人烟全无的荒山中。
如是又走了两日。这天早晨,史思温仍然不屈不挠地向西北方走。眼前的景色十分悦目,壮丽中蕴着清秀。峰回路转,鸟语猿啼,那熙攘的尘世纷争早已抛在脑后。便可怜史思温哪有心情来欣赏,不过他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再越过数座山峰之后,必有人家。这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一座树林中,竟有斧头遗痕。既有樵子,人烟自然不远。
蓦地听到低微的啼哭声,随风隐隐送入耳中。史思温闻之大讶,想道:“这荒山中哪得有人啼哭?况且声音虽然嘶哑,却是女子嗓音。”思疑不定,便有点儿踌躇起来。尝闻深山大泽中,常有幽灵妖魅,化身作各种形相,引人心动。这声声女子啼哭之声,会不会正是山精木客之类,诱自己人彀?
但史思温到底是个侠义之人,想了一会儿,便决然自誓道:“我这个身体已属玄门,更兼是一代大侠的弟子,今日既然听到女子哭声,焉能不理?纵然被妖勉精怪所害,也得去瞧一瞧……”想罢豪气倏发,蓦地仰天长笑数声,一径大踏步向啼哭声处走去。
绕过山腰,陡见那边有座幽谷,谷中尽是嶙峋怪石,寸木不生。但谷中却有一株五尺高的绿树,叶形如茶,颜色碧绿得可爱之极。树边蹲着一个女子,此时正哀哀痛哭。虽已声嘶力竭,眼中无泪,继之以血。但仍不肯罢休,大有哭死幽谷方始甘心之概。
这个少女荆钗布裙,竟是个村女装束。但因衣裳颜色配调得宜,看起来甚觉清雅。
史思温偷窥了好久,见她的确哭得肝肠寸断,声音逐渐低微,生似行将断气。当下忍不住疾跃下幽谷,站立在那村女身前。却见那村女面目秀丽,双眸中已无光彩。可是史思温仍然瞧得出她眼中毫无悲戚之意。他为之一怔想道:“也许我看错了,她定是伤心至极,故此旁人无法看得透。”
那村女虽然见到这个少年突然出现,但啼哭如故,也不走开。
史思温觉得她好像哭得更加伤心,悲惨得四天云台,峰岭黯然。实在忍不住奇怪之心,便朗声问道:“请问姑娘何故独自在此啼哭?”
她没有理睬,哭得甚为起劲。
史思温歇一下,又问道:“姑娘遭遇了什么不幸?这般伤心?要知你已哭得声嘶力竭,再不停止,便有性命之虞了。”
她理都不理,仿佛史思温那么大的一个人摆在面前,根本就看不见。
史思温有点儿窘困,本想转身走开,但又不念这样便无功而退。于是又朗声道:“姑娘,你可以暂时停一停么?”他歇一下,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更加提高嗓子,道:“姑娘,你究竟听到我的话没有。”
那村女啼哭如故,连眨眨眼这种最漠视人的表情也没有。
史思温含怒想道:“这女子太不近人情,纵然想哭死,但也不应这副样子对人啊!咦,莫非她已哭得神志不清?我且推推她,看是如何?”他先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见她没有反应,便肯定对方可能哭得昏了。于是轻轻推她的肩头,一面道:“喂,姑娘,你到底瞧见我没有?”
哪知史思温的手一触到她的肩上,她立刻停止啼哭,眼睛眨了一下。史思温怕她以为自己轻薄,忙忙缩回手,哪知手一缩开,她又大哭起来。
史思温剑眉一皱忖道:“这个女子太过任性固执了,想人生有什么值得这么留恋?如是特别留恋,倒不至于伤心至这个地步,不好了,她连蹲也蹲不稳啦,我且看看她的脉息如何再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细按脉息,但觉微弱之极。
史思温大惊忖道:“这种脉息别说再哭下去,就是略受震动,心脉立断,神仙难救。”正想之时,猛然惊觉那村女已停止哭泣。他的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心中却有一点点领悟。
原来史思温记得自己才推她肩头时,她忽然停了一下,但手掌离开,她便啼哭如故。现在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停止哭泣。由此他领悟出她的忽然不哭,好像和他的手有关联。不过此刻地按着她的脉息,觉察出极为微弱,只须再哭数声,可能心脉即断。当下不敢移开手掌以试验,急急以左手从囊中取出师门秘制保心丹,给她眼下一粒。
不一会儿,村女脉息渐强,眸子中已恢复了一点儿神气。史思温心想她最少也得将养个把月,才能恢复耗去的元气。
她喘息了好一会儿,颈上微观红晕。敢情灾难一过,便生羞赧之心。史思温见她露出畏羞之色,不知不觉缩回右手,那村女登时又啼哭起来。史思温赶快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你再哭几声,性命便保不住啦,你姓什么?为何在此处啼哭不休?”
她院了几口气,才道:“我姓陈名红英,就住在南方十里处的了工家村。我们村子以种菜出名,闲来无事,常常攀登高山大岭,或者绝壑幽谷,找寻野生名茶,取籽回去培种。昨日我自己走到这边来,忽然见到这座幽谷中,独自长着这株绿树。远看以为是异种名茶,匆匆赶落谷来。哪知细看之后,又不大像……”
史思温剑眉一皱,道:“那么你失望得大哭起来么?”
她摇头道:“不,不。怎会这么傻呢。那时我本想采几片回家去给我父亲看,他一定认得出是不是茶树。哪知摘叶时,忽见叶后藏着一枚鲜红色的果宝,颜色非常好看。我起初怕这果子有毒,不敢摘下去,光是凑近去嗅嗅。那果宝的香味实在好闻,我才放心摘下来,放在嘴中尝一尝。”
她说到这里,已自力竭,便休息一下。史思温被她勾起好奇心,真想叫她不要停止。好容易等她恢复一点力气,便又继续道:“那枚红果入口便化,甘香满颊,咽下腹中之后,全身都感到十分舒适。”
“那么你哭什么呢?”史思温大感讶异,忍不住插上一句。
“谁知隔了一会儿,我觉得满腔悲哀,非哭不可,于是放声大哭。这一哭开了,竟不能停止。最惨的是全身酸软无力,连站也站不住。更别说是走回家去,就这样一直哭了一日一夜,直到相公你出现。”
史思温甚觉奇怪,暗忖何以自己一抓住她,她便能够不哭?想了一会儿,蓦地哭然如有所悟。暗念这一定是自己乃是男子,她是女子,因阴阳二气相感应,故此她一被自己握住,便可以停止哭泣。
陈红英甚为聪明,见他矍然之色,便问道:“相公你知道为什么能够使我不哭么?”
史思温点点头,但一想这些理由不便解释,便含糊道:“我虽然想到一点,但未必就对。等我再瞧瞧才可以确定,现在你能够移步么?我送你回家去。”
她挣扎起来,史思温以内力助她,登时容易得多。她欢然道:“真奇怪,我好像比平时有力,身体也轻得多,站起来并不费多少气力呢。”
史思温暗暗一笑,道:“那么我们走吧。”
两人慢慢牵手走出幽谷,史思温问道:“陈姑娘你既是此地人氏,可知道有一座紫湖么?”她忙道:“我知道,就在西南方第五座山便是。但我们可不敢到那边去呢。”
史思温听了,暗自点头想道:“这就是了,那阴山苦海双妖一定十分凶残,这些山里人可能曾遭他们残杀,故此列为禁地。”
走了几步,陈红英道:“那是因为紫湖山前面的紫湖,麇聚无数野鸟。这种野鸟似鹰非鹰,全身黑白相间,性情凶暴非常,却又合群。只要惹怒其中之一,立时数百数千地成群扑来,或用嘴啄,或用爪撕。别说是人,就是老虎也不敢招惹他们。”
史思温一听敢情如此,自己竟是料错了,不觉仰天长笑。
陈红英不知他笑些什么,便也陪着笑起来,忽然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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