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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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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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



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恒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



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



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虼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



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厩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



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头、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



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愉,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大明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锭,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



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下能这样干活儿。”



唤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刹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



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



虽身陷异地,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刹,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往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



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



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耿照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



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



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



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锅,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嗦,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人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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