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楚手里的硬壳医书仍然举在空中。“快说,什么办法?”
“灵魂状态的昭云田不能从栖息地中分离出来,但我们可以把栖息地从寄居体中分离开来。就是说,把梅硒鼓这个‘人’,和她的‘爱’分离开来。”
“理论上可以,实际操作不行。以前有人做过这个试验,没有成功。还把实验对象变成了白痴。”齐楚把书砸了出去。云英躲开了,“对,我正要说呢。有风险,可能让梅硒鼓的智力水平倒退十几年。即使是最好的结果,她也会失去‘爱’官能。我研究过那个实验了,他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环。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云英把她的想法一说,齐楚冒冷汗了。这在她看来跟杀人无异,可是云英说小碱片不会死。“昭云田恢复到正常状态后,你我各取所需,怎么样?”
“我和小碱片八岁就认识了……”
“你是想说青梅竹马不好下手是吗。真不爽快。”云英不快,“那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没有。”齐楚权衡了半天。只能把交情扔进垃圾筒里。“行,就这么办吧。”
齐楚推开窗门。视线平视过去的地方是小碱片住的病房。“你认为那个实验需要改进的地方是哪里?”
“就是在寄居体内仍然需要保留一定比例的‘爱’。百分之百抽离就是上个实验失败的原因。”云英满有把握地说,“当代技术已经成熟到可以把‘爱’不留痕迹地从人体内清除——但和普遍存在的观点不一样,我认为,‘爱’和体脂肪含量一样,不能低于某个水平,否则会导致机体失衡甚至人的死亡。”
“普遍存在的观点……你是指格费玲郡守则之类的东西吗?”齐楚问。云英点点头。“那就是个谬论。”
第二卷:世界宝石,爱人之心
第十四章
分子拎着一袋食物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晨雾已经消散了,太阳从可以直视的鸭蛋黄变成了一个无比耀眼的火球,使露珠蒸发,使沐浴在阳光之中的人感到温暖。分子来了好几个月了,不过郡中没几个人认识她。她不住在市区,又不参加什么公共活动,没有在别人脑海里留下印象的机会。郡里人员流动本来就大,出现一个新居民完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在街上游荡了几个小时后,分子回到她位于郊区的小屋里。屋中温度比外面高,她脱下了外套,披在椅背上。桌上摆着她昨夜写的日记,钢笔没有盖上笔套,笔尖指着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昨夜分子失眠了,所以半夜又披着衣服起来写了一段日记。
现在,一个人坐在屋中,分子感觉很惬意。她喜欢陌生的地方,和没有任何事情要处理的这种悠闲感觉。屋里的摆设在她到来之前就都存在了: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个书柜,再往里是衣柜,两个柜子都靠着墙壁。正对着柜门的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没有厨房和厕所,这就是一个普通小卧室的样子。
厕所在屋外几百米的地方,使用起来稍微有点不方便。分子想,设计师可能有洁癖吧。这间屋子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就是没有窗户,所以她经常敝开着门,使屋内空气保持新鲜。
分子看到日记本旁边那本小册子,忍不住笑起来。这本只有两页的手册据说人手一份,分子看了几遍就把里边的内容背下来了。格费玲郡和她原来住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除了这本手册。手册提示郡中居民的身分和责任,但分子不相信那一套。
分子把刚买回来的食物放进书柜里——没有食品储藏柜,也没有书,那书柜就很合理地被用来存放食物。远离不安乐的家是分子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现在,美梦终于成真了。她发誓以后睡在桥洞下也好睡在华丽别墅里也好,再不要回家了。以前那个地方充其量是个收容所,连避难所都算不上因为充满了大大小小的灾难。现在,这儿才是她的家。
“请问您能帮我找个工作吗?”分子填好表格问坐在对面的管理员,“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已经用光了,不工作就没饭吃。我没有什么特殊技能,只能干些简单的活儿。”
“简单的活儿当然有,不过工作时间长工资也低。我看看,餐厅服务员,打字员,有偿志愿者,保洁员,车库管理员……职位很多啊。你住在东郊,赶到郡中心,上下班途程恐怕就得花三四个钟头时间。当初怎么不住城里的房子?”
“我喜欢郊区,空气好。这么长时间啊,那算了,我还是回去再想想吧。”
管理员抬起头用嘲讽的语气对分子说,“你去学辟谷断食啊,不用吃就不用花钱,自然不需要工作了。”
“我会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钱财的,谁说一定要到职业介绍所才能找到工作?”分子还击道。管理员被比她小很多的人这么一顶撞,生气了,“你就是好吃懒做的人,别狡辨了。没有介绍所我看你只能去卖春!”
“你这副尊容,这把年纪,卖都没资格。”分子更恶毒地回敬了一句,然后不屑地把表格揉成团儿往地下一扔走了出去。室外阳光灿烂,今天真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马路对面是一个车站,人行道上,一个盲人正在拉二胡。分子眼睛亮起来,走到马路对面,把两个硬币放进盲人前面的罐里。她走进附近的一个琴行,买了一支竹笛。这下身上彻底没钱了。
分子发现在街上演奏乐器卖艺似乎也不错。虽然同样要花很长时间进城,但吹笛可以作为享受,而不是机械的工作来进行,如此一来心情就不一样了。
从此分子每天都把时间花在练习笛子上。几年没练,退步的技术需要慢慢重新掌握。屋外就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分子站在门口,凭记忆练习以前吹的那些曲子。笛声穿透力极强,某一天,一个中年人找上门来对她说,“请你不要再吹笛子了可不可以?!我每天上夜班够累了,还要听你咿哩哇啦吹这种鬼调子,你不用工作吗?”
“哦,对不起,我没想到有人能听见我的笛声。你家住哪儿呢?”
中年男人应该算了分子的邻居。他住在离分子小屋三百米左右一间森林风格小木屋里。听了分子的解释后,中年男人建议她换个没有人的地方去练笛子。“那边有座荒山,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的。”
“会不会把野兽引来啊。”分子不放心地说。中年男人愣了下,哈哈大笑,“难道你不知道格费玲郡只有人,没有动物吗?”
“是这样。”分子说,“第一次知道。好吧,我接受你的好建议,就去山里吹笛子。对了,为什么这儿没有动物?那我们吃的肉是哪儿来的?”
“反正没有活的动物就对了。因为动物不会因为丢失了世界宝石而来到格费玲郡。动物本来就没有世界宝石,呵呵。”男人说完走了。分子想,世界宝石?“等等。”她望着男人的背影喊,“你找到自己的世界宝石了吗?”
“找到了我就回家去了,怎么还会呆在这儿。我很失败,在这儿住了三四年,一无所获。”
男人没有转头,低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伤感。分子回想着这个人凹陷的眼眶和眼里的血丝,不禁开始浮想联翩。手册上写的是真的吗?不,不对,肯定不是真的。因为我来到了这儿,而我并没有遗失属于自己的“世界宝石”呀。
太阳落山了,橙红的圆沉下树梢的过程中,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了一种沉重老旧的黄色。枯枝上吊下一根蛛丝,腹部鼓出的蜘蛛顺着丝线垂下来,编织着捕猎的网。小飞虫成群结队在空中杂乱地鼓动翅膀,其中几只迟早会撞在蜘蛛网中。地上的枯叶丛里,石块底下,潜藏着西瓜虫,蜈蚣,别的一些小生物。太阳彻底收起光芒后,蛐蛐儿叫了起来——这只是分子的想象哦。实际上这座山上除了她以外真的没有一个活物了。
第十五章
分子已经能熟练地站着吹上几个小时笛子了。她打算回去把要吹的曲子都写在纸上,然后再练一个月,就上街卖艺去。至少得三十首曲子吧。书柜里的食物,省着点大概还能撑一个月。都是没有营养的垃圾食品。坐车来坐车去,不知道会不会晕车……分子一边吹笛子一边胡思乱想,想到了刚来格费玲郡的事:她拿着那本手册来到中心咨询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咨询员一脸见怪不怪,好像完全作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我保证丢失世界宝石的每个人都能在格费玲郡找回自己的世界宝石。注,此处的人指普通状态之人,不包含灵魂状态。凡是找到世界宝石的人,不得继续留在格费玲郡。”分子读着手册上的话,咨询员四平八稳地点点头。“对,对,这是当初格费玲郡创始人的原话。我们把它写在手册上,告诉每个来到此地的人,格费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需要做什么事。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我会为你一一解答。”
分子止住笑严肃地看着咨询员,“这个地方好奇怪。什么是世界宝石?”
“世界宝石就是‘爱’。你知道的,现在有这类毛病的人太多了。当然,包括我,也是其中一员。失去了‘爱’的能力这种病,在医学上称为‘AWI’,俗称‘爱萎’。爱萎病的可怕程度比起来爱滋病来有过之无不及,至少我个人这样认为。爱滋病是死,爱萎病是生不如死。”
“那你干嘛还活着啊?死掉不就结了?”分子咄咄逼人。咨询员柔声柔气地回答,“不是没有因得了AWI而自杀的人。我还活着,是指望有一天能把这病治好。所以我来到格费玲郡寻找我的世界宝石,并且在咨询中心担任咨询员,为和我一样饱受AWI折磨的人尽一点微薄之力。”
“切,是因为这地方薪酬优厚吧。看这个装潢。”分子挑剔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浮雕。“你还真适合去当AWI形像大使呢,讲起话来假得要命。好了好了,这些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吗。其实我真正要问的只有一个问题。”
分子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没有得AWI,却也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呢?”
“那不可能。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咨询员拿过分子的手册翻到第一页读道,“‘只有失去世界宝石的人才能进入格费玲郡’,换言之,你要是没有得AWI,就没有来到这儿的资格。”
“嗬,说得好像这儿这很高级,一般人还没福气享受一样。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在街上走着走着,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随便扯了个人问路,对方就告诉我说,‘这儿是格费玲郡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来的!”
“你是个幸运的人。知道我当年怎么进入格费玲郡的吗?我把家产全部送给了一位高人,来换取进入格费玲郡寻找世界宝石的资格。这区别就好比,我寒窗苦读头悬梁椎刺骨十几年才考上名牌大学,而你凭借着先天的聪明才智随便一来就是高考状元了。哦,名牌大学和高考状元这两个概念是很老的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不要把我当文盲看,我懂的。你也就比我大了没几岁,装什么前辈啊。这比喻一点都不恰当,我说了你别老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分子大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挺喜欢这儿的。”
“反正你是得了AWI。或者你自己不觉得,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点上没有第二个解释。凡来到格费玲郡的人,一定是AWI患者。这是定律,不可能违反的。”
“定律?谁定的?你啊?”
“我刚才说过了,是格费玲郡的创始人。格费玲郡是他建造的,定律也是他规定的。我们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但他给了我们希望。我很感激他。”咨询员目光里的崇敬不像是假的。分子犯起了嘀咕。怎么会这样呢。
“好吧,你说格费玲郡是找回‘爱’的地方。那有没有人成功呢?按手册的说法,世界宝石——在地上挖个坑,一锹一锹往深里挖,从几十米以下的土里挖出一颗亮晶晶的大宝石,高兴地拿着回家了?”
“‘爱’是一颗宝石。但宝石只是一个象征。你看到它,就会知道百分之百是你要找的东西。很神奇,很神奇。”咨询员似乎进入了自己的思想里,慢慢闭上了眼睛。分子想着那条定律,走出咨询大厅。
……
分子把几十首曲子吹了两遍,觉得今天差不多了,揣着笛子往山下走去。在方才的回忆中,分子想到了一个问题,很重要的问题,当日没有问咨询员:‘爱’具体指什么呢?是主动的爱人,还是被爱?是爱一个人,还是没有生命的,诸如艺术,科学这种东西?是爱情,还是亲情友情?还是把这些都加在一起?
“像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