腺里分泌出来的汗水。安植认为问题就在这里:水儿就像个特级密封容器,绝对不受外界影响,绝对不泄露容器里的东西,而根据某个定理“运动是生命之源”,不运动就会失衡。人根据外界的变化发生某些改变这就是一种运动,水儿不改变,所以她失衡。肤质和她的性格十分统一。再深究下去,她为什么和常人不一样呢?安植想,这是病。
水儿像雪花般美丽,但雪花在太阳下融化,水儿不会。水儿还像一切脆弱的冰冷的看起来精致的东西,比如说丝茧画、玉片石、再造琥珀、固态云晶、各种各样的玻璃器皿。这类东西还有一种共性,安植一时间总结不出来,嗯,那种特别的共性是什么呢?
晚上,水儿把安植约出来,两人在河边散步。夜风清凉如薄荷,河里的鱼不时跳出水面,弯曲它们扁平的身子形成一个弧线,划出一道道银光。安植有一定程度的夜盲症,紧紧拉着水儿的手,生怕掉到河里去。考试当前还要出来闲逛,安植其实更想回家去看语文。不连着看上几个小时,掌握不了语法,默写不出课文,就没法通过毕业考试。
“如果我毕不了业,我妈会把我从家里赶出去的。”知了叫个不停,安植心里有点烦。“那样我就没地方住了。”
“你不是还有爸爸吗?”水儿明知故问。安植苦着脸说,“我爸赌博赌得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他没把那帮赌徒往家里领让我还钱就算给我恩惠啦。不过,说不定他赌赢了很多钱,另外娶妻生儿子去了呢。那样的话他不回来付我的赡养费就太可恶了。”
“你想你爸吗?”
“不想。我妈心情一不好就跟我说我爸怎么怎么不负责任,还都挑半夜三更。所以我老是缺觉睡。好在最近期末到了,我妈为了让我能顺利毕业不来骚扰我了。”
水儿说,“毕业考要明年呢。”
“对呀。但今年期末考试通不过就没资格参加明年的毕业考了。”
“觉得负担重吗?又要学习又要应付家里人,长大后也未必有更好的生活。你说,活着是不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你并没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被迫出生的。仔细想想吧,说不定能想起在母亲的子宫里‘不想到外面去’的感受。胚胎时期的记忆。”
安植看不清前面的路,只好握住水儿的手臂。周围好黑啊,自己像个被扣在蒸笼里的包子。水儿明明在自己右边,她的声音却好像从左面传来。安植想回家了,她说,“水儿,我们回去吧。我不适应没有光的环境。我大概缺少维生素。”
水儿带着安植继续在河岸上走着。她笑了笑,问安植,“回家干什么?白天不是说你妈最近老是骂你吗?”
“那我总要回去复习呀,背课文对我来说真的很费时间,默写分又占得多。”安植央求道,“我们回去吧。考完试我们再出来散步好不好?”
“那好吧。”
水儿带安植离开了河边,两人在公园里走着。安植说,“这儿都不安灯吗?没有灯,晚上就应该闭园啊。”
水儿松开手,“有灯呢,但坏了。你看不见,这边,还有这边,都是一个个的路灯。大概是傍晚坏了,而维修人员刚好下班的缘故,结果今天晚上这儿就成了黑色公园。”
安植胆怯地在身旁抓了两把,没抓到水儿。她转过身问,“水儿,你在哪儿呢?别放手呀,你知道我看不见。水儿,水儿?”
没有回答的声音。风不吹了,火热的空气围绕着安植,她抹了把汗,现在这汗里有一半是冷的了。“水儿,水儿!”安植喊着,小步小步地移动。她仿佛听到了水儿细弱的呼吸声。水儿没理由不在她身边呀。
“不要玩这种恶作剧了,水儿,你说话呀。因为我不陪你散步你生气了吗?”
安植肯定水儿就在她身边。她能听到那个有节奏的呼吸声,好像还有点憋着笑的味道。安植有点着恼地想,如果有双红外线眼就好了。她站住无奈地说,“水儿,游戏结束了,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利用我的夜盲症来耍我呀,这算欺负残疾人。你看我从来不提你得无汗症这事儿吧……”
啪嗒一声,安植猛地回头,眼中映出一丛火苗。那是按下打火机的声音。火苗后面,水儿的眼睛眯了起来,她说,“刘安植,看着它。现在不要想其它事了。停止你的思维,放松你的身体,”
水儿长着真正漂亮的眼睛。那样的眼睛,透过跳动的火焰望去像两颗沉在水底的宝石。之所以是宝石不是玻璃,完全凭第一感觉判断。安植的第一感觉是易碎的反义词,稳定、坚硬。这是一颗宝石所具有的品质。水儿的轮廓在火光里变得无比清晰了。
第五十四章
安植忍不住笑了,而且笑得很起劲。“我就知道你打算吓我一跳!哈哈,我太了解你了,你最喜欢玩这种出其不意的游戏,哈哈。”
水儿说,“是啊,临考放松一下神经。你没被吓一跳吗?”
“我神经本来就够放松了。”安植说。就着那点火光,她看到公园出口就在水儿身后。水儿放下打火机拉起安植的手。“好吧,玩过了,回家。”
有句话说生活就是平淡的。这句话说完整点应该是“我适应了这样平淡的生活”。客观和主观有时侯相差十万八千里。水儿很愤恨,再下去就得疯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三年多时间有没有浪费,但她有种强烈的失败预感:失败无可避免,那必然会到来。安植除了背语文课文时表情惆怅一点,其他时候均未见明显消极情绪。希望极其渺茫。水儿任重,道却已不再远,前面就是尽头了。一想到这她就愤怒得想撞墙。不过不是自己撞,是想把安植往墙上甩。
“这条裙子可以在毕业典礼上穿。他们说不定会选你当‘星星’,拍照时让你站在最前面。哎呀,很漂亮。”
在抄作业的安植看到水儿走进来,穿着一条她没见过的裙子。粉白色调适合初春的天色,轻飘飘的感觉,像花瓣到处绽开。又是一个春天了,她们快要毕业了。考试和十几年前一样是在六月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传统会被延续下来:或许那时候的夏天不像现在这样热,但夏天总归不如春秋两季舒服。学生为什么要在一个吹着滚烫的风的季节里考试呢?难道知了叫不会干扰做试卷?
“星星早就在毕业典礼前选好了,仪式上的提名只是个过场而已。”水儿没什么兴致地敷衍着。她看着安植几年来好像一直没怎么变过的脸和表情说,“要毕业了,很高兴吧?”
“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毕业考呢,万一过不了,我还得再读一年,十五岁也要浪费在学校里了。”安植摸摸水儿的裙摆。料子的手感很好。水儿见状心生一计。虽然貌似是作弊,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安植,你毕业典礼上穿什么啊?不会就是这套校服吧?”
“说对了。我妈说拿到毕业证书才准我脱下校服,可拿证书是毕业典礼最后一个环节呀。”安植可怜巴巴地看着胸前的校牌。“我也想穿裙子,但我妈不让。理由你知道——她没有毕业证书。她认为这就是我爸抛弃她的原因。实际上呢,我认为这两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去。她说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穿着校服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所以她一定要我替她完成这件事。”
“在你妈心里校服象征着成功。”水儿说,“别管她,到时候你爱穿什么穿什么呗。放学我陪你去挑衣服吧?你想穿着漂亮的裙子拍毕业照吧?”
安植显然挺心动的。但她说,“我妈也要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坐在下面家长席里。如果我没有穿校服不就被她发现了吗。”
“发现了她还能跳到台上来扒你衣服不成。”水儿有主意了,一拍安植肩膀。“我会挑套最适合你的,让你惊艳一把。”
女人看到漂亮衣服就跟色狼看到漂亮女人一样,眼里放光,心里垂涎。安植十四岁算女孩,女孩也一样喜欢闪耀的首饰华服。流连于各个柜台之间,她由衷感到自己灰扑扑的。但从试衣间里一次次走出来,水儿狂轰滥炸的溢美之辞让安植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心里乐翻了天。“好看吗?真的好看吗?……嗯,是挺好看的。”
她在镜子前第一次觉得自己像公主。售货员在一旁不停打边鼓,和水儿一唱一和。安植试穿了十几套,最后选了套和水儿穿的有几分相像的黄色裙子。相似的胸饰相似的肩饰相似的下摆,只是颜色不一样。从商场里出来,安植心满意足。不过她想到一个问题,对水儿说,“拿回去我妈会找到的。”
“先放在我家,毕业典礼那天我带到学校里,你在更衣室里换了再上台。”
“谢谢,水儿,你真好。”
安植感动得车子都推歪了。水儿的笑脸在夜色里像一颗钻石,渐渐模糊开来——水儿回到家,打开衣袋取出裙子,把缎饰中央闪闪发亮的水钻拆了下来。她看着那颗玻璃宝石,想起四年前“班主任”的话,开始进行最后一搏了——这边,安植在家里吃饭,脑子里想的都是毕业典礼和她的裙子。
在路灯下分别的时候,安植说,“水儿,毕业后我会找个男朋友。”
水儿点头,“嗯。”
“我男朋友很有钱的。我们就到处去玩。”
“嗯。这你跟我说过了。”
安植又说,“我和他结婚了。结婚后就能从他那儿拿到今天买裙子的钱还你了呀。”
安植表情郑重,明显说的是肺腑之言。水儿扑哧一声笑了,“这算是我给你的毕业礼物啦。”
安植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这种感觉不知自何而来,好像还有点悲伤。她到睡觉前才想到,原来就是因为毕业。毕业了以后就见不到水儿了啊。而且她的古怪性格再演变下去,恐怕几年后得去神经病院探视她了。
毕业典礼上每个学生都穿了自己以为最神气的衣服,安植尽管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是不大起眼。颁毕业证书的重要时刻来临了,学生分十几排在台上站好,由校长将毕业证书一张一张发给这些饱受学业摧残的少男少女们。安植站在后面几排,不过她确信母亲看到自己了。她拉住水儿的手,“我好像觉得我妈在狠狠地盯着我看,哎呀,感觉很糟。”
“令尊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家长席离我们这么远,如果令尊的座位和你一样靠后的话,凭肉眼她恐怕是认不出你这张脸来的。我给你化的妆够浓的了,有隐身效果。”
“是啊,觉得好像戴了只面具。”
音乐磅礴地回响在礼堂上方,掌声震天,年逾四十的校长身着正装走出来了。教导主任和副校长在他身后捧着几叠一看就十分沉重的白色毕业证书,校长从左边开始,和每个学生握手,说上一句“祝贺你毕业了”。水儿说,照这个速度,轮到她俩估计得一个小时之后。
第五十五章
“你总算是通过毕业考试了啊。”
“你终于肯让我抄你的语文默写了啊。”安植对水儿僵硬地一笑。脸上粉太多,肌肉都舒展不开来了。“四年来就让我抄了这么一回。”
“雪中送炭。你正好上及格线吧。”
“多了两分。”
“是不是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心跳加速,喉咙发紧,四肢麻木?”
“当时真的冷汗都下来了。我想完了完了,为什么要默写这么多段落,还全是我没背到的课文。”安植习惯性地要抹眼角,及时打住没有破坏妆面。“第一次知道毕业考试都能作弊。我以为很严格。话说回来被抓到怎么办啊?”
“没有什么场合是完全在控制之中的。”水儿说,“被抓到你今天就不能站在台上穿这身裙子了呗。怎么样,比穿校服感觉棒吧。”
水儿偏过头偷偷地看着安植肩上的水钻。难道最后一招也不行?这真算是走到路尽头了啊。安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擦掉流到眼角旁的汗水。“你知道吗我全身都在出汗。礼堂这么大,他们应该把空调开到十度。现在的温度起码有三十五度。”
“脸上不出汗就行了。”水儿看着前排女生的后脑勺,一个要用半小时制作的古典盘发。就这个年纪来说过于成熟了。
“刚才吧,你给我搽了好几层粉。现在只有最外面那层还能看,里面几层都和汗粘一块儿了。”安植说着又擦汗。“以前一种叫和面的食材制作方式就是这样的,粉加水。校长怎么连第一排都还没发完?”
“等着吧。”水儿在心里倒计时。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四个小时。四年都做不到的事情,在最后的十四个小时里能完成吗?
“我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五年其实只是一天。入学典礼和毕业仪式之间那么多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