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姬摇头道:“德里城破之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
我沉吟片刻,问:“你说晚上会有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昨天为何不见人来?”
“是柯灵。我让他昨天不要来。”
是的,赛门不会放心让麦姬一个人来尼泊尔,当然会派最忠诚的人来保护她。昨夜我曾感到有人在暗中窥视,或者正是这个忠实的保卫者。
“我们离开这里吧。”该是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的时候了。
麦姬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忘了告诉你,我们有一个儿子了。以后你得好好教导他。”
我一怔:“儿子?”一个不祥的念头迅速掠过心头,“难道……梅耶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蓝天下婀娜起舞的女子的身影,红得耀目,舞得惊世。
麦姬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我想她终于爱上了皇帝,城破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弥留之际,她将儿子托付给我,说,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儿子了。他才刚会叫妈妈……”
心头一酸,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我会把我懂得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他不会再经历国破家亡的痛苦,我们会有一个和平幸福的家。”为了这承诺,我要去完成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带着她和他到达我们最终的休憩地。
☆、恩怨
穿越了针叶林,来到巴格马蒂河谷,漫山遍野盛开着火红的杜鹃花,开得那么地放肆,如新生生命般的无所忌惮。我们手挽着手在河岸漫步,犹如去参加一个舞会。但沿河可见天空中飘散的黑烟,这不安宁的预兆。我们要去结束这个错误,结束无辜的人为我们所受的苦难。
来到一个正被焚毁的村庄,村子前的空地上挤满了惊恐的村民,周围是士兵们雪亮的刀光,后面是冒着浓烟和火舌的村寨。
一个骑士策骑在人群前悠悠迈着碎步,问着:“她在哪里?还是没有人看到过她吗?”
村民们瑟瑟地颤抖,无人能回答他的提问。
骑士的手略略抬了抬,一把闪着冷光的长刀随即举起,对准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已吓得面无血色,他的父母哭泣着跪在了举刀士兵面前哀哀求告,他的面容却如生铁一般冰冷而僵硬。
骑士问道:“最后一次。有人看到过她吗?”声音是不带丝毫的生机或怜悯。
人群中发出一片哀求,孩子的母亲猝然晕倒在士兵脚下。刀锋映着日光,却显得那么地冷漠,只等那骑士的一个眼神示意,便会落向孩子的头颅。
“德尼,你的刀难道是用来屠杀自己的百姓的吗?”我牵着麦姬的手,缓步走向人群。
骑士回过头来,见到我们,脸上现出讶色,跳下马来,走到我面前肃然道:“您不该让殿下那么担心。我马上送您回去。”目光转向麦姬,冷然道:“这个女人是谁?”
我泰然道:“她是麦姬。”说着更加握紧了身旁人儿的手。
德尼目中厉芒一闪:“将这女人拿下。”
士兵们鱼贯而上。
雷藏带鞘斜指前方,我看着德尼傲然道:“此刀若出鞘必饮血方还,你可要想好了。”
他脸上微微一个震动,盯着雷藏和我拿刀的左手若有所思地道:“我很想知道你的左手是否和右手一样凌厉?”
我轻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普天下最锋利嗜血的兵刃在手,我轻轻的一下扬眉,那日德里城中修罗屠戮的画面呈现脑际,雷藏在鞘中“嗡”地一声沉鸣,勃然的杀气已潮涌般四播开去。
忽闻一声惊叫:“杀人魔,她就是那个杀人魔!”一个士兵长刀坠地,面如土色地倒退着,忽然疯了一般掩面狂奔而去。
那日在德里城中,我所杀之人尸积如山,若有幸存者,对我那残酷的形象当无时或忘。此刻我虽然长裙曳地,但眉宇间的冷酷却与那日丝毫无异。
士兵们惶恐着面面相觑,眼色间交换着惊惧,再无人敢上前半步。
德尼面容一变,强笑道:“殿下急着见您。”
我微微一笑:“那还等什么?”
他神色稍弛,挥手屏退了士兵,喝道:“牵两匹马过来。”
我收刀而立,笑道:“只要一匹。”
他看了我一眼,沉声道:“一匹。”
一匹白马牵到面前,我扶着麦姬上马,再稳稳坐到她身后,双臂轻挽她的纤腰,向德尼微一点头:“走吧。”
他盯了我的手一眼,神色沉暗,翻身上马冷喝道:“回程!”率先打马而去。
我策骑紧跟,大队士兵尾随,离开了那座村庄。回头望去,人群站在空地上,那么地孤单无助,眼睁睁地看着家园在火焰中坍塌。我恻然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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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行进了数哩,道旁的长草里忽然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人来,满身血污尘土,直向我们奔来,形容极疲惫惊恐。
“师傅!”嗓音喑哑,焦急。
我一惊:“巴比尼。”
“师傅!”他再次喊道,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几乎是奋起仅余的力气向我奔来。
他身后起伏的草浪间,但见一个瘦高的人影正擎起了弓箭向他瞄准。虽只一瞥,我却绝不会错认,那是柯灵,最无情的杀手。他说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不起麦姬的人。
我心头一跳,急跃下马向他迎去。但那箭已追魂夺命地离弦而出!那瘦高的人影随即消逝在层层的碧草间。
放血箭,直接命中奔跑中的巴比尼,他来势不衰,猛撞入我怀中。双手紧抓住我的手腕,双目死死地瞪大,叫了一声:“师傅……”身子向下软倒。右手忽然抖颤着向怀中似要摸索什么东西,手指却痉挛地无法探入怀内。
“师傅……”他双眼瞪视着天空,急剧喘息,全身瑟瑟直抖,“我对不起你……”
“这个……还给你……”他的手指终于从怀中掏出半截卷轴,那颜色、质地,我一看便知,是古兰经。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竟能从亚里罕度手中盗取古兰经,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又一路被柯灵追杀,身负重伤,却仍坚持至见到我,亲手将这古兰经归还给我。他所犯的过错,无论多大,此时都已用自己的血洗刷干净了。
“我……以为那个男人能给你幸福……”他艰难地道,“你是女人……麦姬怎能给你幸福?”
他笑着,眼中却充满了泪水,“可是我错了……忘记了麦姬的你,一点也不快乐……我很高兴她终于让你找回了自己……以后你们会很幸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吃力地将古兰经塞入我手中,“你会再微笑吧?就像那天,真正地微笑……”他的眸中忽然亮起来,便似阳光射入了他的眼眸。
那天,我拄着雷藏微笑看他,温言问道,你几岁了?
他说,十六。
第一次出任务?
杀过人吗?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你今天便可以脱下这身黑衣,隐姓埋名过平静的生活。
这孩子不相信我呢。我真的那么凶?
……
是的,在麦姬身旁,我一直在微笑,没有防备没有机心地微笑。我笑得很好看。
那一幕仿佛不过才是昨天。
如今他也才不过十七。但他的眸中,那亮光已渐渐黯淡,紧握着我的手,也缓缓地松脱。
原来,我也错了。我以为你爱上的是麦姬。师傅,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教你。
握着古兰经,沉沉地站起身来,原来这世界上,我欠他人的远远多过他人欠我的,但不到一个残酷的时刻,没有人能够清楚地明白。对,错,难道真要用血来证明?恩,怨,又值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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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宫殿绵延在前方,那金碧辉煌的颜色在我眼中竟显得有几分陈旧和腐败。高高的宫墙内,遍布着黄金的囚徒,这华丽的锁链不知锁断了多少青春年华,腐蚀了多少鸿鹄志向。肮脏的灿烂。
再看身旁丽人的侧影,流水一般柔和,心中顿时安定下来。贴近她耳畔轻语:“我要和你在一起。”
娇艳的唇边浮起一朵微笑,云淡风轻,默契永存。不必吐露一个字,我已明白她的意念,那便是在说,我会陪你终老。
于我,如此足矣。
乌金的大门在面前紧闭着。德尼指着那扇门道:“殿下在里面等您,请单独进去。”
我执着麦姬的手半点也未松开:“要我放开她,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二人携手径直从他面前越过,感到他震惊的目光紧紧锁在身后。
推开沉重的乌金大门,空旷暗沉的大殿呈现在眼前,没有烛火,显得不似人间般的冰冷死寂。侧面的窗口斜射入一缕阳光,照射着大殿尽头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一个石雕般的人影,面容模糊在暗影里。但我却知道,那就是亚里罕度。
“这么说,你记起来了?”沉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多亏麦姬,我总算找回了自己。”回眸望向身边人儿,温煦一笑。
“你让我很失望。我费了那么多心血才让你重生,你本可以获得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辉煌灿烂的人生。但现在你却要使它埋葬在平凡里,同这个女人一起?”他鼻腔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冷哼。
我轻轻一笑,和缓道:“我是要和她在一起,余下的半生都和她在一起,平凡却快乐。不计较得失,不运算心机,只爱着,关心着,跟渴望的人一起看山水。可惜,这样的快乐你却体会不到。”
交锋才刚刚开始,言辞的,思想的,甚至兵刃的。我们之间那场决斗,仿佛从初识起便开始,一直延续至今。你绝不言败,我也永不低头。我们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追求什么,你要那苍天的高阔,不停飞翔,为了家国、理想、尊严;我却要收拢了双翼,落地栖息,为了伤痛后的平静,眼泪中的期盼,战火下的祈祷。
你本是不可战胜的,但现在你那坚硬缜密的盔甲上却现出了一丝裂纹,你不该动情,亚里罕度,尤其不该对我动情。心中有情,便再也无能冷酷。即使你可以杀了我,你的盔甲也再不完美,我的血会从那裂纹渗入,浸透你的身心。
“你放弃了更大的快乐,同我在一起才能体会到的快乐,强者的快乐。她能给你那样的快乐吗?能给你棋逢敌手的驱策,能理解你的心对凌空的自由的渴望,能伴你一起展开翅膀尽情翱翔吗?”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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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却用了错误的手段去获取快乐,或者说是你单方面的快乐。你选择了扭曲。一个人偶能体会什么是快乐?人偶只能是操纵者手中的玩物。空洞地活着,没有思想,没有过去,没有亲人,一切都为你所安排,你编造谎言去掩盖事实。当我已不成其为‘我’,又怎能感受到快乐?”
“难道你过去的那些经历可以称之为快乐吗?灭族惨祸,颠沛流离,每一天都被仇恨煎熬着,恐惧着是否会被仇人揭穿身份。那样的记忆只会让你从噩梦中惊醒。我帮你忘了它,还给你一片洁白的记忆,让你可以重新书写人生,难道这也有错?更何其荒诞,你竟被这个女人所迷惑。你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你只是在重重的压力下需要一个可以慰藉的肩膀,然而不幸的是环境却令你别无选择。这才是你这段畸恋的正确注解。现在你可以让自己解脱了,我给了你一个广阔的天空,让你可以回归正途。你的余生应该在庄严的殿堂里度过,同我一起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为你的后世留下不朽的美名!你可以的,来吧,同我一起……”他动情地说着,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感到一丝悲哀。曲解之所以产生,便在于无法认同“悖论”;仇恨之所以无法化解,便在于一个人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我以为凭他的智慧可以逃脱这个怪圈,但显然我也在一厢情愿。
“关于我是否真的爱她,我比你更有资格判断。但我却很怀疑,你口口声声所宣称的爱,真正的本质是否如你所说的那样纯洁。”
“你要我如何证明?难道你看不到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当我第一次看到你,便知道你同我一样,是那不驯的苍鹰,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才能意气风发。我将你引为知己,用兄弟之情的真诚待你,明知你盗用我的名号却倾力相助。甚至当知晓你就是那夺我未婚妻之人,亦尽弃前嫌,只为不与你失之交臂。可你却一直在欺骗我。当我终于从古兰经中看到事情的真相,我感到的不单是痛苦和被信任的人欺骗的愤怒,甚至是信仰的破灭!”他的声音透出一丝被压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