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被我噎了噎,悻悻将那本描金的小册子递过来:“楼主说,请您点上一曲儿,她为您唱。”
我寻思这楼主倒真给了我十足十的面子,若是我阿爹来了,她岂不是要唱十几上百曲?
半天发觉自己走了神,却将那小厮晾在那儿了,只干咳一声,指尖抵在册上,边看边向下滑,口里懒懒地问:“你家楼主还会唱曲?”
那小厮大抵看着我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大着胆也噎我一句:“娘子真风趣,若不会唱曲,还开什么戏楼呢……”话未完,便被我抛过去的小册子砸个正着,吃痛低呼。
“就唱个摽有梅再唱个章台柳罢,这两曲都不长,我都想听你们楼主唱。”
“可楼主只教您点一曲啊……”
“两曲又有何不可,不唱,我走便是。”
“你别别……这不为难小的么?”
我弯了双眸,作出月牙般的半圆,笑得诚恳:“正是了,你这小嘴能说会道,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说罢看着小厮苦皱成一团的脸,让丫鬟送他走。
待那丫鬟回来,对我说:“好久未曾见娘子这般鲜活表情了。”
我怔忪一瞬,苦笑了下。
只过一刻,便有人呈了果品茶点来,我随手抓了个鲜橙掂了掂,拿蓄长的指甲一点点抠橙皮。等台上站满了人才抬了抬头,正疑他们楼主献曲怎的上了这么些个人。
却听其中唯一未曾上油彩妆容的人开了口:“今次感恩各位肯赏脸来贺挽芳小楼开业大吉,可光是听曲儿却怕各位早腻味了。倒不妨先来听听楼中伶人别号,评一评他们身段,品一品这挽芳楼什么意思,再来听曲。”
台下旋即有人兴起,未待伶人一展风姿,便击掌称好。
那人便将一段细葱样的手竖在唇上,打个噤声的手势,立于戏台一侧。
我细细瞧着那人,隔得远,面容瞧不真切。可那张脸是真的莹白如雪,着一身浅碧的留仙裙,遥遥看着给人一种如细雨拂面的服帖。
“微雪初消月半池,篱边遥见两三枝”那碧衣女子开口,一把好嗓子如珠落玉盘:“梅花。”
那朵“梅花”便循声上前一步,对着台下款款一拜,果然身段姿态与别家戏院不同。做了几个我也瞧不懂玄妙的姿势,台下便叫好声一片。
我啧啧嘴,心道听戏是件雅事,我这俗人,倒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安息艳遇。
☆、二十一
这边厢,我正琢磨那楼主生得什么模样。想着这戏楼内灯火其实不甚光亮,昏黄幽幽的,可那人往那一站,就似一颗裹着绿叶的夜明珠般熠熠闪光……又皱了眉,觉得这样形容也不妥,我做惯了世家千金,成人前眼界仅限于安府四方高墙,又不大喜欢看书,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白净的人,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怎么形容她。
半天灵台一亮,笑着同丫鬟说:“这人真白,和米粒似的,瞧那一身的绿衣裳,整个人似个粽儿!”
丫鬟一时哽得无话,大概认真想了好久,才道:“娘子,咱多看看书好么?”
我听了十分不悦,把目光重放到台上。那台上已说罢了芙蕖、迎春、木棉等数人,我眯眼细细地打量了番,终于觉出这家戏楼里的伶人与别家不同的地方来,她们……有说不出的风骨。看着台下客人的时候一点不见谄媚姿态,就好像她们本就是那样艳丽娇艳的花儿,就该给人那样赞赏。
我抿抿嘴觉得这位楼主训人有方,心里打算给自家丫鬟们都重拟个名字。叫个什么石榴饼、水晶糕、凤梨酥,有料有面,让她们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样的秀色可餐,让人垂涎。半天觉得这个主意颇妙,手往膝盖上猛地一拍,嘿嘿笑出声。
不料周遭却静下来。
抬头可见那台上着桃色衣裳的伶人提起水袖遮着脸羞怯地瞧着我,我一怔,继续盯住她,她更羞了,整个人都快钻进那小小的水袖里了。身后丫鬟这时附在我耳边,低低道:“正要介绍下位伶人的当口,被娘子您击节叫停了。”
我点点头,心说怨不得那伶人羞涩成那般,我很少这样失态,多半的时候都因为有娃娃才矜持地忍住,此时此刻面上有点挂不住,正想笑着搪塞。想不到那穿着碧色留仙裙的人开了口:“既然娘子叫了停,不妨为桃花赋上一句诗,也是桃花的福分,可好?”
我哑然,因着肚中没什么墨水,一时失笑,装作沉思的样子想了想,半天故作落落大方地开口,声色朗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人嘶了口凉气,那朵“桃花”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旋即改口:“这个当然不好,我只是瞧桃花姑娘纤细敏感,打上一趣”又痛苦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首,又开口:“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
这下更好,气氛沉得没人再敢出声,我动动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那朵“桃花”眼见水眸里就溢出了泪花。
那碧衣女子拍了拍桃花姑娘的肩以示安慰,素养良好的笑对我说:“安三娘子忒风趣,可惜使桃花含泪,委实不是惜花人所为,玩笑有个止境,凡事不过三。”
我连连应是,蓦然念起曾经在娃娃吟诗的时候坐在她身边听到的一句,顿顿清了嗓:“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这句大概说对了,台下重回一副和乐气氛,陆续有人笑着开口。
“安三娘子为人风趣。”
“安三娘子博学。”
“安三娘子别具一格。”
我重敛了得体笑颜,一一谢过,暗自为自己摸一把汗。
只觉得那碧衣女子颇具深意的瞧过我一眼,才重开口:“兰幽香风定;松寒不改容——兰花。”那朵“桃花”便擦擦眼睛重站回去,一位着素衣裳的伶人站出来,一抛水袖,旋身展颜,手作兰花,尾指翘着慢慢抚一抚眉心,真如一朵幽兰绽开一般,重将看客心思带过去。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桂花”
“兰花”旋身稳稳退回,便有着鹅黄衣裳的伶人应声而出,踮脚旋身不止,那百褶长裙便顺势转出个圆,正是胡旋舞,一如桂花数枚花瓣展开,教人眼花。旋了半天,停下作势要退回去,半道却停了下来,双手不知何时多出一包什么东西,她扬手一洒,花香逸散,数片花瓣在空中腾起,又齐齐散落下来,花瓣落在人四周,香气飘入鼻息,教人神识清明,我看得新鲜,不觉直了直身子。又听那黄衣伶人声线婉转,调起戏腔,柔柔唱道:“唱海晏河清万里河山好,演喜乐悲欢人生百态情。”
我依稀想起正是楼门前的楹联上题的字,想必这百花展已落了尾声,只觉得意犹未尽,有些后悔方才怎么愣了神错过那么多。众伶人退离了戏台之后,偌大的戏台,那碧衣女子只一个人站着,竟也有镇得住的气场。
她嗓音十分悦耳:“今日本楼只唱五曲,众位既已阅尽百花情态,稍后小厮将为各位递上小笺笔墨,请各位写上欢喜的伶人,小楼自择最讨巧的五位为各位亮嗓。”
话毕也走下了台,果然,稍事一会儿,便有人递了纸笔过来。我侧过眼扫过一扫,道:“我只候着你家楼主为我唱曲,旁的人我没劳什子兴致。”
那纸笔并未有人拿走,那人低笑了声:“哦?”
这声音倒有几分的熟悉,抬头看去,正是那碧衣女子笑吟吟的看着我。
☆、二十二
我脑筋一时未来得及转动,口里只冒出一声:“咦?”
终于离她这么近,禁不住盯着她细细瞧看了一圈,如我所料,当真是个大美人,桃花眼翘鼻梁,而最出彩的却是眉目,如果说安苏姐那样的美人眉目之间的是隐隐戾气,那她眉目之间便独有一种娴雅的闲适之感,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引得她一蹙眉。那眉宇瞧久了便给人涉入流水淡烟中之感,虽沉静,却什么都瞧不分明,一时竟有点看呆了。
那碧衣女子倒似未觉出我的唐突,只眉眼带笑,坐到我面前的团凳上,随手拿了颗晶莹的紫葡萄放入口中,待我回了神才亲善的弯一弯唇际:“安三娘子说要听我唱两首曲子?”
我点一点头:“有何不妥?”
她闲闲掸一把袖上的浮灰,慢慢将眼风扫到我身上,倒比我多几分气势,还是那样温和客气的笑容:“也无不妥,只是这曲儿嘛,头一曲是看在安府的面子上,第二曲……”
我便问:“楼主又待如何?”
“我姓纪,唤作如吟,娘子唤我如吟即可。”她面上含着温吞笑意,以手支颐看着我:“方才见你为桃花吟诗时觉得格外有趣,这样吧,你夸我一夸,我若听着喜欢,再唱又有何难?”
我只觉得眼皮一跳,半天说不出来话,重复:“夸你?”
她又换了难过的神情:“如吟不值得您夸?”
她本就皮相姣好,做出这样难过的样子,委实我见犹怜,让人没法拒绝。
我于是硬了硬头皮,想起方才形容她的妙句:“如吟你真是……白如米粒,碧衣飘飘,如一枚粽子,引人垂涎……哦不,是仙粽,仙粽。”
话未毕,她端着茶盏的手便一颤,猛地咳嗽起来,我忙招了丫鬟为她顺一顺气。
台下戏子咿咿呀呀,水磨花腔惹人心痒痒,我一边听着,一边将那被抠的目不忍睹得橙子重抛回果篮里。看她似笑似非的神情,嘿嘿一笑,又道:“我并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也不愿行什么附庸风雅之事,若要赞你,就恕我不能用什么雅词妙句了。”
得她颌首,我才定神重开口:“我倒觉得你有点像我府里中的一株老梅,那梅花名曰绿萼,是梅之珍品,生得素雅干净,绿叶白花的,与你十分相符。”
她似听得十分满意,眉尖盈盈含笑,将饮了大半的茶放在案上,对我道:“娘子随我来。”
我与她绕过戏楼前堂,被她带到一处布局素雅的房中,房间很大,陈设十分简单,竹席铺地,放着几个绣团花纹的堇色软垫,放着枣木制的案几,四壁绘着几幅水墨,下笔清淡,倒如她人一般。她正取出一套白玉制的茶具放上案几,见我盯着那几幅水墨,便笑道:“几幅拙作,哪里就值得那样仔细地看。”
“你画的?”我诧然。
她颌首,将广袖卷起一半,露出皓白的一段手臂。又将红泥小炉沸起火来,待水沸腾,隔着棉布拿起那壶用热水将茶具烫过一遍,才重沸了水捻起把茶叶放进去,煮了一遍,沥出茶汤,再放水,再煮一遍。我于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只觉得家中的茶博士也没有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好看。待她将碧绿的茶汤,慢慢倒进白玉的茶具里,一时碧水映着白碗,我这样的一介俗人,都觉得自己风雅起来。
半天她将茶递给我,我抬手接了:“建兰并着六安茶一起炒,炒出建兰清香,煮时煮出六安茶的滋味,娘子见识广,我这小小戏楼也无什么茶招待,娘子便姑且一尝。”
我接过那茶,放在鼻尖嗅一嗅,只觉清香溢满鼻息,吹开浮起的袅袅热气小口抿了抿,赞道:“好茶,味道甚好。”也没说她茶艺精湛之类的溢美之词,只觉得心里想想就好了。
“好,娘子就饮着茶听我唱曲吧。”
我大抵从未感觉如斯自在,就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托着腮点头应了应。
她便绕到屋中屏风后,不知做什么去了,出来时换了一身带水袖,上身白洁,下裙亦是素白,只裙摆一圈儿绿的衣裳。笑着向着我作了一揖,便抖开水袖,双手一扬将水袖交错开来,如一泓清水里探出的一朵碧色水莲,动作极慢,她每向后退一步便将水袖向上一抛,那水袖一起一落,十分灵动,落入眼中只觉清凉,仿佛能带起水雾一般。倏地,她向后的步子停了停,扬起双手旋身转了几转,那细腰一弯便向后仰去,再起身,又蹁跹向前几步,几个繁杂的舞步被她轻巧做出来,那姿态之轻盈,如踏在浮云之上。上段舞静如水莲,下段舞则如一只蝴蝶,纤巧灵活,振翅欲飞。
“绿腰舞?”我不觉脱口。
引得她展颜对我一笑,抛出一只水袖轻轻扫过我的脸,我只觉迎面扑来一阵香风,那柔软水袖才蹭得我面上一痒便抽开,她这样气度高雅的人,我只以为她会端坐在那儿似个菩萨般的唱完两首曲子,未料她肯赏脸,为我舞一曲绿腰,我自是万分受用,笑得灿然。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她舞了半天,此时再唱摽有梅这样词杂绕口的曲,竟连气都不喘,我只觉得今日大概自己遇到了天人,顿时心里对她十分崇敬。
她一段绿腰舞到了最后,我托腮想着,无论她随便对哪家公子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