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寒风打着车帘,极目望去,雪雾茫茫,天宇之间玉光银色,雪后苫盖绵延起伏的山川。马车越过宽缓的原野,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
马车夫担忧地喊道:“姑娘,前面进山路了,你可要坐稳了。”
凝月全身冻得已经麻木,用僵硬的声音应了一声。过了不久,车轮碾雪的硌喇声愈加刺耳,接着又是左右颠簸,那颠簸剧烈起来,凝月死死地扶住了车框,只闻得马的嘶鸣声,马车像是遇到了什么激烈的撞击,凝月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被弹出了车外。
等到清醒过来,凝月才发现自己躺在了雪地上。她撑着坐起身,才发现老马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车身散了架,车夫靠在车轮上着,额角肿起一个大包。
凝月咬牙起来,刚起脚,又重重地摔倒在泥雪里。
“姑娘,翻过这座山坡就见军营大帐,马车摔坏了,你我过不去。”车夫有气无力地告诉她。
“这样无疑等死,我爬上山坡去,这样他们会看见我们的。”凝月大声回答,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山坡。
满山坡厚实的雪,洁白了她碎小的脚印。凝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进,机械地,麻木地,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爬,也要爬到山坡上去。
终于,她挣扎着站在山坡上。她张开眼眸,看见了城堡般巍峨的门楼,西风卷起“肖”字大旗,飘扬欲飞。
她扯下了身上的青帛,挥舞着,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大帐里的人远远望去,依稀看到一树红梅,在雪域殷殷盛开。
帐外一阵马蹄铁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清越,风中响起一个人的呼唤,虽然是简短的“喂”声,凝月分明看见最前面的人已经滑下枣红马,朝着她的方向跑来。直到后来,凝月都无法忘记那声音,它们如同永不停止的采茶歌,永远穿行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微笑,第一次真心的笑。难以描述那一番转折,明知他与她不共戴天,明知他们没有结局,这一程风雪无阻,她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为他踏破霜尘。
……
这日申时一刻,位于王城北郊的太庙响起了悠扬的鼓声。接着,百人马队的仪仗簇拥着雍武皇帝、皇后、各嫔妃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出太庙,不疾不徐地上了开往皇宫的御道。
连着三天三夜的祭祖,轺车里的人都显得疲乏。皇帝在暖香如春的车榻上坐着,不时地打哈欠,将同车的皇后丢在旁边,眼皮愈来愈重。
王车仪仗经过空阔的平原,转入一带山地松林,林涛徐徐,车轮声随风弥漫四野,林鸟声听得分外清晰。此地更是人迹稀少,除了白雪覆盖松林,天地间混沌一片。王车仪仗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突然,一记长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前面仪仗的一骑马侍卫闷哼着落下马,旁边的侍卫下马察看,倒地的侍卫已经咽气,喉管里不偏不倚插着一记飞镖。
“护驾!赶快护驾!”下马的侍卫慌忙叫喊,一记飞镖又飞来,直插后脑。
仪仗一片大乱,轺车摇晃中,雍武皇帝猛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外面出了什么事?”
“皇上,有帮匪人埋伏在附近,正朝这边汹汹杀来!”有宫人急报。
皇后吓得尖叫起来,蜷缩在皇帝身边。皇帝掀帘,正要出去探个究竟,只闻得外面马嘶萧萧,喊杀声,刀剑搏杀声阵阵,接着一名贴身内侍惨叫着倒在他的面前,半边脸血肉飞溅。
“护驾!”皇帝面色大变,嘶声高喊,几乎瘫在了车内。
两岸密林中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一片片白色甲胄如银蛇出洞,杀入正在行进的仪仗之中。中央一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伏兵杀出,搏杀惨烈,左右侍卫宫人惊慌不定,溅血染红雪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隆隆滚过密林,一队红色铁骑神奇地渗透出来,电光石火间已是近在眼前。人无呐喊,马无嘶鸣,却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刀光剑影处,伏兵纷纷惨叫着落马。
“肖衡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伏兵里的赓爷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飞身向丛林间纵跃。其余的伏兵闻听啸音,纷纷逃窜,但见林间飞掠起白色身影,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
心念闪动,肖衡举剑高声下令:“铁鹰百人队,急速追击!”
翼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场,话音落点,百名骑士当先飞入密林。
“收起尸体,运回皇城!”肖衡敛眉,眸似潭水深邃。其余骑士沓沓走马,前后夹护青铜轺车,护送惊魂未定的皇帝、后妃们继续向皇城进发。
西边云层露出太阳的光芒,一抹金晖涂抹在萧萧寒雪上,白绸万里,空灵壮阔。
天,终于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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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绝代·禁宫柳by三月暮雪001…012
第四卷 人面知何处
她闭上眼,不敢回顾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与其说是只有她能救得了凝天的性命,不如说是她全家的命都捏在宋鹏的手掌中,她已动弹不得。
晨曦微露时,轻如薄纱的烟霞笼罩着军营大帐。山鸟叽叽喳喳地啾鸣起来,日头逐渐了晴暖,碎金的光照进大帅营帐,满目灿灿的黄。
凝月躺在床榻上,双眼环顾周围。书案上的茶梅正鲜艳地绽放,像美人嫣然欲笑的脸。幔帐低垂,看不到帐外的动静,四处静悄悄的,偶然能够听见炉内骨炭倏然爆开的声音。
空气中带着茶梅的清香,凝月忍不住闭上眼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泼天的波涛,一波波在脑海里涌动。
她记得后来,雪压松枝沙沙响,满山坡白雪连天,肖衡朝着她一步步跑来。积雪阻隔了他们的距离,她低低地叫唤他的名字,身心一放松,双膝软绵绵地跪到了下去。
“你别动!”她听见他大声阻止着,整个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最后落在了一个宽阔而厚实的怀抱中。暗淡的天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含着无边的焦虑。
“有人要截杀皇上,去太庙……”她断断续续地咬着这几个字,模糊中,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抬手抚住了她白皙的额头。
凝月清醒过来,惊骇地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慌忙掀掉衾被直起身,双腿却是撕裂的疼痛,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定眼一瞧,睡袍下有大块大块的淤血,隐隐透着药草的腥味,让人触目惊心。
自己定是摔伤了,这张脸伤了没有?
厚重的幔帐很快地被人撩开,一名绿衣侍女站在她的面前:“娘娘,您醒了?请您吩咐。”
“镜子……”凝月双手覆面,侍女刚将铜镜呈到面前,她一把抓住,仔仔细细地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细润如脂,不见一丝瑕疵,因为披散着头发,秀眸惺忪,比往常更显娇媚。凝月这才躺了回去,长长地舒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庆幸,还是为了殷雪玫。
绿衣侍女恭声道:“娘娘,王爷昨晚一回来就问您的伤情,还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禀告给他。”
“皇上那里怎样了?”凝月淡淡地问,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听几位爷说,皇上、皇后都安然无恙,那帮匪人死了不少,其余的都逃跑了。”侍女细声细气地应答,“奴婢就知道这些。”
凝月挥了挥手,“你去端水,我要梳洗。”侍女刚走,她直愣愣地望着幔帐,帐外的光与影徘徊在上面,一圈一圈的,像是无数个心结,难以排遣。
不是没有想过,她这次的义无反顾,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她本以为,宋鹏会给哥哥凝天某些功名,但她错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凝天竟然成了宋鹏的帮凶,这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她感觉,她与凝天正一步步滑入宋鹏设下的圈套里,无法摆脱。
她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颠簸与荣华其实是场不能回首的梦魇。应了这个冷姓,她本不属于自己。她只能在夜里悄然滑行,一旦被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凝天尽快从宋鹏的桎梏中逃离,离开这个地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泛起苦涩,她知道,所有的一切自己必须一肩扛下,没人帮她。
一个人已经悄然进入了大帐内,默默地注视着她,神情带着温和愉悦。她的唇角微微地抿着,眼中似梦非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那样的容颜,在他眼里是温柔的也是艳丽的。他开心地笑了,笑意一如杨柳春风。
“喂。”他笑唤,轻轻地。
她似乎吓了一跳,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潮红,迅速地覆盖在她的眉目间,眼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晦暗不明地闪动着。
“怎么啦?在想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捉住她的手。
她一震,想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中。他随手拭了拭她的两腮,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还好,没发烧。”凝月被他情意绵绵的样子软化,想推开又不舍,只有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皇上……没事吧?”她的声音很轻。
肖衡揉着凝月的手,与她五指纠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父皇他们没事,就是让那些人跑了,后来追上几个,没料到他们当场咬舌自尽,他们定是不愿活着落入我们手中。”
凝月“哦”了一声,默不作声。
他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画圈,似乎在犹豫什么,好半晌,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截杀父皇的?”
他的声音很柔软,却像重锤在凝月的心头敲击,她的身体立刻僵住。
“昨日看见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闲话,妾身刚巧经过,也是无意间听到‘皇上’、‘太庙’几个字,多了个心眼,才知道他们对皇上预谋已深。当时不知道告诉给谁,生怕碰上的也是一伙的,只好跑到府外拦了辆马车过来了。”她艰难地回答道。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都是府里的。”
肖衡在凝月身后拥着她,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侵入她的耳膜,幔帐上那一圈圈的光晕纠缠着,凝月的心中有种近似窒息的紧张。她不知道肖衡究竟相信多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解释,走一步算一步。
肖衡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到幔帐外,高声唤道:“李副将。”
有人进了大帐,“末将在。”
“速速前去庆陵王府,将府里所有的人控制住,逐一调查,一概不许放过。”
李副将领命而去,肖衡站在幔帐旁,眼里掠过一道寒光,冷声轻哼,“一群狂妄之徒!”
那道寒光刺得凝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帐内热流如烈日当空扑面而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截杀阴谋一旦败露,宋鹏定已暂时收起猖狂野心,不给肖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凝天还会在王府吗?此时此刻他已经离开了吗?肖衡的这番行动,等于告诉宋鹏真正的告密者是谁,到时候宋鹏会饶过她吗?
肖衡发现她神色有异,重新坐在她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面颊上,很柔和地笑了笑,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等你伤好了,我就回王府陪你。”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双腿,绸缎睡袍滑下,直露出那一块块涂过草药的肌肤,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凝月失神地望着他,她实在难以想象,表面强悍的肖衡如此这般的温柔,一时,她忘记了疼痛,一种近乎依恋的感觉胀满了心口的空洞。
“上次……”她鼓足勇气说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提起了庆功宴的事,肖衡的目光一凝,动作停止了。
“跟你没关系,是我……曾经犯过大错。”
他说话显得吃力,满目复杂神色,仿佛有一把巨大的斧子,正把封埋在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一层层劈开。幔帐上的光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火炉里升起一缕袅袅白烟,轻飘飘地在帐内漫散。
“你杀过豹子?”凝月的声音也是轻微的,在头顶上盘桓抖动。
“不是。”他垂下眼帘,眉端蹙着难言的凝重,“我把一个小孩当豹子杀了。”
“后来呢?”凝月闭上了双眼,眼前黑暗,呼吸若断。
“我跑了。”
他的声音很遥远,企业一字一字地锤击着她的心。她的心在滴血,仿佛看见他弯弓射箭,眉目间满是惨烈的痛,箭头击在铁笼子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不是不惘然。其实找到了杀豆子的凶手又能怎样?将近四年了,四年前的肖衡早已不在,如今的她还是那时的凝月吗?尘世万物都在改变,包括那个人,还有她的心。
还是把所有的仇恨忘了吧,至少在他心里有那份悔痛,他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