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陆之昂露出好看的笑容,像是瞬间闪现的世界最和煦的阳光,照亮了黑暗的世界。傅小司在那一刻,心里翻涌出无尽的酸楚,表情却依然是无动于衷。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傅小司一直望着天空的银白色机身。他知道那上面坐着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这个金属的机器怪物,即将把他带到遥远的国度,隔了山又越了水。
飞机巨大的轰鸣像是直接从天空砸下来响彻在自己的头皮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不讨厌你,但是舍不得。你还会回来么?还会记得这里有个从小到大的玩伴,来看望我么?
陆之昂的座位在机翼边上,所以从起飞开始一直耳鸣。望向窗外,是起伏的白云和浩瀚的蓝天。闭上眼是一望无际的湖水。那些盛放在眼中的湖水,拔升上九千米的高空。
小司,从机窗往下看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就这么告别我脚下的这个城市了么?告别了那些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路,告别了我的那辆被我摔得一塌糊涂的单车,告别了陪我们一起长大的宙斯,告别了你。那一瞬间我恍惚地觉得我的脚下地震了,整个城市急遽地塌陷。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站在望不到地平线的地方孤单地看落日。
人生,是不是就像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说的那样,是一部看不懂却被感极而泣哭得一塌糊涂的电影呢?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十八岁成人时你带我唱的生日歌。我切开蛋糕的时候你正好唱完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那个时候你依然是呆呆的表情,眼神放空没有焦点,可是却有张在烛光下格外好看的脸。
你说,终于成人大人了,从此要越来越坚强。
这些,我都记得。
——1998年·陆之昂
回到家,躺在床上,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的是陆之昂最后抬头看天深吸进一口气的神情,以及那一句“离开了小司,肯定会寂寞吧”。
傅小司踢掉鞋子,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来像是苍穹那么远。傅小司觉得屋顶上一直在掉落着灰尘,细小的白色的灰尘,落在脸上,眼睫毛上,身上,脚上,一点一点把自己掩埋起来。
三岁的时候和他一起进同一所幼儿园。自己连续三年拿了大红花,学会了很多的汉字,能看连环画。而他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经常被老师罚站的顽劣男孩,喜欢争糖果,喜欢捏女生的脸。
七岁的时候和他一起念小学。自己连续六年都是班长。成绩全校第一。那个时候以为自己是个小大人,所以装出一副大小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对整天迷恋弹珠和纸牌的他说,你再不认真学习,就不能跟我念同一个初中了,因为我成绩最好,我要念的学校你会考不进去。他听得张大了嘴,然后哇地哭出声,手中的玻璃弹珠撒了一地。
十三岁的时候和他一起考进浅川一中的初中部。他拼了命才考中,而且成绩刚擦过录取线。他开始跟着自己学画画,虽然依然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抄笔记,可是会在放学后拿自己的笔记回空认真地重新整理一遍,参加了体育队,进入了学校跳高队。开始有很多的女生暗恋他,他还改不掉幼儿园养成的喜欢逗女孩子的习惯。
十六岁的时候,和他一起直升浅川一中高中部,学习成绩与艺术类专业成绩和自己不相上下。高二选择了理科,和自己相反,从此开始连续成为学校理科第一名。高三毕业选择留学日本。
朝窗外望去,尽管泪水模糊了视线,依然可以看到,暑假再一次来临时,整个世界泛滥出的绿色。那是无穷无尽的香樟,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点题。可是曾经看香樟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人还在看着。
十九岁的夏天。画上的那个安静的句点。
手中中央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泛出金色的光泽,那些昏黄的落日光泽从手中的烫金字体上反射出去,带着一圈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本来待在家里等通知单的日子里,自己还一直在考虑当初和傅小司填报同一所大学的行为是不是理智。因为毕竟小司是美术生,艺术类考生会容易很多,而自己美术加试肯定比小司弱,好在现在一切都不用担心了。
打电话告诉小司的时候,听到他开心的声音。电话背景声里还有狗叫,立夏忍不住问,你家养狗么?
哦,不是,是陆之昂的宙斯,借过来养几天玩玩。声音低下去,似乎是因为想起了离开的陆之昂而稍微有些难过吧。不过小司马上又换了高兴的语气说,祝贺你呀,真高兴啊,可以和你一个大学。
黄昏时分,立夏站在学校大门口,高二的学生刚刚放学,蜂拥而出,而自己站在人流的中心就显得有点碍事。于是不好意思地让到一边,最后干脆就在学校主干道边的花坛上坐下来。
看了一会儿,人渐渐少了。立夏起身朝教室走去。高三七班的教室人去楼空,经过一个暑假,看上去多了很多沧桑感。
应该都蒙了一层灰尘了吧,这么久都没有人用过。立夏贴着窗户朝里看,只能依稀地分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黑板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字迹。高考前最后一天上课的内容已经无从想起了。黑板擦安静地放在黑板槽里,还有一些用过的大小不同的粉笔头陪伴着它。讲台上有一把三角尺,一个圆规。讲台下的桌椅摆放得不太整齐。
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高二七班的学生应该就会搬进来吧,那么自己和自己的同学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就会全部消失么?
立夏想起暑假里听说的学弟学妹们所做的疯狂事情。傅小司放在桌子里忘记带走的草稿纸和用过的书,都被分抢一空,他随手在桌面上画下的花纹被那些小女生用透明的防氧化漆涂了一层,好保留更长久的时间。甚至教室后面贴出来的傅小司的标准试卷,也被全部撕了下来。立夏当时还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而现在,竟然有说不出的酸楚,慢慢地,慢慢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
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一件,属于傅小司的东西。
看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离开教室。
真的一切就要结束了吧。立夏在离开学校的时候回过头去,这个曾经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在最后的黄昏里显得格外的伤感。曾经在这里第一次遇到傅小司,弄脏他的衣服,第一次看见他大雾弥漫的眼睛。
第一次被陆之昂取笑。第一次取笑他的长着小辫子的帽子。
这里有傅小司和陆之昂很爱光顾的小卖部,里面有傅小司最喜欢买的可乐和陆之昂最喜欢买的饼干。
这里有立夏喜欢的高大的香樟和香樟投下的带着湿漉漉香味的树阴。
这里有傅小司和陆之昂一起打过球的羽毛球场。
这里的篮球场在雨天里也会有男生独自练习投篮,雨水打湿了衣服紧紧地贴在年轻男生线条分明的背。
这里有那个永远爬满藤蔓的画室。老旧的木质结构,四处散落的石膏像。学生没有收走的画架,墙上贴的示范素描。
这里有后山的一块长满柔软青草的山坡,自己在那里哭过。
这里有男生女生合住的奇怪公寓。
这里的铁门遇见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去。
这里的凤凰花在自己毕业的这个夏天终天灿烂地开了,烧红了整个校园,最后凋落了一地。
这里每年都有新的人睁着大眼睛走进来,如同三年前年轻而幼稚的自己一样。而每一年都有人带着各种无法言说的心情离开,在最后的回望里,掉落下滚烫泪。
夕阳沉落。永远地关上了那道门。那道隔开了青春和尘世的大门,在十九岁的夏天,轰然紧闭。
7。2002夏至·沉水·浮世绘
时光断出的层面,被地壳褶皱成永恒。
那些诗人遗落在山间的长靴,浸满了日暮时的露水。
来去的年华,露出未曾拓印的章节。
在晨光里反复出不舍,和充满光影的前程。
躺下的躯体花开四季,身体发肤,融化成山川河流。
你在多看前走过的路面,现在满载忧伤的湖水,
你在多年前登过的高原,如今沉睡在地壳的深处。
那些光阴的故事,全被折进了书页的某个章节。
流年未亡,夏日已尽。
种花的人变为看花的人,看花的人变成葬花的人。
而那片荒原变成了绿洲,这也让我无从欣喜。
只有你的悲伤或者幸福,才能让空气扩音出雨打琴键的声响。
那些幽静的秘密丛林,千万年地覆盖着层层落叶。
落叶下流光的珍珠。
是你多年前失明的双目。
2002夏至·沉水·浮世绘
林协志是全中国做访谈节目做得最好的主持人兼制片人。他手上有三个节目,而且都是去上收视率前三名。这让他在去年风光无限。
他拿着手中的嘉宾资料,口中低声念着:傅小司,2001年和2002年连续两年中国斯诺雅名人财富排行榜最年轻入选者,2001年和2002年出版界的神话,第二本画集《天国》成为2001年文艺类图书排行榜第一名,第三本画集《花机燃烧的国度》在2002年初一经出版就造成轰动,连续好几个月一直占据排行榜榜首。拿遍所有美术新人大奖。
手上的资料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林协志隐约记得自己三年前做过这个叫傅小司的孩子的访谈,当时是因为一批插画和漫画家的出现,在中国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不过那个时候混在一群画家里的他并没有让人觉得他有多么的特别,事隔两年,当初一起参加节目的几个孩子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而傅小司,这个当时在几个人中最不起眼的男生,如今却红透全中国,如日中天的出版业绩让美术界资格比他老上十倍的画家跌破眼镜。现在,想要发他的通告变得很难,约了差不多两个月才约到,而他的助手,那个叫立夏的女孩子也说他的通告差不多排到两个月后去了。现在林协志已经觉得傅小司不能够和别的嘉宾放在一起做一期一节目了,因为他身上,有太多,让人惊奇的地方。
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转到后台去的时候,看到立夏正在帮傅小司修眉毛和做头发。男孩子还是应该帅气一点,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永远都要光芒四射,这才是年轻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朝气,而不是像那些四五十岁的成年人一样西装革履,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表情。这是立夏的想法。立夏每次帮傅小司化妆的时候心情都会格外宁静,因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比别人好看很多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而傅小司每次也都温柔地微笑着,让她随便地弄来弄去。
林协志靠在门边上,看着一边化妆一边低声和立夏说话的傅小司,心里在想,这个男孩子,究竟具有什么样的魔力呢?一不小心就真的问出了口。傅小司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简单地笑了一下,是成熟的笑容,带着客气的尊重。
林协志想,还真是个腼腆内向的人昵,和三年前相比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到正式录节目之后,林协志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傅小司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对着镜头和记者的问题会躲闪,一副受伤的表情的傅小司了。看着面对镜头能说会道的傅小司,林协志心里微微地泛起不同寻常的感觉。
三台机器。两台固定,一台下面铺着运动轨道。
灯光太足,让人觉得全身发热。机器运转时嗡嗡的声音,有点像夏天午后睡觉时讨厌的蚊子。这样想着立夏就觉得身上似乎被蚊子叮出了包,背后也微微痒起来。应该是太热出汗了吧。这样想着马上抬起头去望小司,还好,他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汗水,如果太多的话就需要补妆。台上的小司穿着白衬衣,领口开两扣,露出明显的锁骨,是男生里少有的纤细,随着年龄的增加甚至微微有了性感的因素,袖口随意地挽起来,让人觉得干净利落。坐在沙发上,斜靠着,既不会太没礼貌,又显得随意而舒服。其实呢,谁都知道灯光下烤得让人难受,像是被装进微波炉里的食物,在看不见的红外线下慢慢地变得通红发烫。果然天生的明星坯子呢。好像从高中就是这个样子吧,随便坐着也比别人好看。神奇的物种。
笑容甜美。说话温柔。
这些都是看过傅小司上通告的人的评价。
而私下里好个沉默不语的傅小司,应该只有自己看到吧。立夏坐在有点发凉的地板上,头歪靠在墙上,看着无数灯光焦点下的傅小司,露出亲和的笑容,明亮的眼睛,清晰的瞳孔,还有温柔的眼神。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小司呢?连立夏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