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
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
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
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
“这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
事,但不禁想到:“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
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他生怕被
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
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
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
后援。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
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
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
怕给人发见踪迹。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
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甚么大
法事么?”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
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
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
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
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
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
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
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
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
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
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
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
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伤的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
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之惨,对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
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
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
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微一侧身,脸向
东首,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钟磬之
声。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他待要
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
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
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
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
毛,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
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少林群僧听得声
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
“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
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
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
“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
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
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
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张无忌点了点
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
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
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
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这
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
确非鬼魂?”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
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
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
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
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
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
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
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周芷若
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
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
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二人默不作声的走
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
得蒙张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
多。”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
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
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
逼我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张无忌听她说
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
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
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
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
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
说。”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
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
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
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
“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
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周芷若
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
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
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
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
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
“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
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
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
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
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
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
不谨放心头?”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
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
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
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
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
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
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
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
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
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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