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喉头竟似哑了,这三个字竟是说不出口。
韩林儿拉着他臂膀,说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青书哈哈一笑,道:“韩大
哥,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韩林儿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
缸马尿,也胜过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张无忌叹了一口气,挽着韩林儿的手臂黯然走开。这时候丐帮的掌棒龙头大着嗓子,正
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韩林儿这些言语,是在西北角峨嵋
派的木棚前所说,并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听丐帮与少林派的争执。
张无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隐隐约约似乎听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
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
空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甚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你说圆真和陈友谅不在,谁信得过你!除非让我们搜上一搜。”那少林
僧冷笑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点罢?区区一个丐帮,未必有此能耐。”
掌棒龙头怒道:“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来,也不知
曾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却也没教人烧了。”他二人越说越僵,
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旁,却并不干预。
忽听得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
来,难道是为瞧丐帮报仇来么?”夏胄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
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嘴里可别不干不净,
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么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
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杨逍走
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
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
几句话,使能令死人复生么?”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
活到今日,哪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要
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的了。夏
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未杀过人么?”
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
手上不带丝毫血渍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说极是罕有。这山东大豪夏胄
生性暴躁,伤人不计其数,杨逍这句话登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
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的众魔头一模一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
万剐,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姓杨的,俺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明知明教中厉害的人物
甚多,但今日既要杀谢逊为兄报仇,势必与明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毫地
步。明教木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夏胄,你说俺不是好东西?”夏胄向说话之人瞧
去,只见他削腮尖嘴,脸上灰扑扑地无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俺不知你
是谁。既是魔教的魔头,自然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了。”司徒千钟插口道:“夏兄,这一位你
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
一笑如何在顷刻之间竟便一闪即至。韦一笑提起手来,劈劈啪啪四响,打了他四个耳光,手
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真实功夫与他相斗,
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胜他,但韦一笑的轻身功夫实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个措手不
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着了道儿。
群雄惊呼声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身法虽不及韦一笑那么惊雷闪电一般,
却也是疾逾奔马。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了开来,兜头罩下,将他裹入布袋,往
肩头一背,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个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说不得笑道:“好
东西,你是好东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来吃了!”负着夏胄,轻飘飘地回归木棚这一场
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对方二人来去实
在太快,谁都不及救援。待得韦一笑和说不得回归木棚就座,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赶到明
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的坐
着,大会一完,我自会放他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顿屎,就算最
客气,也得放几个臭屁。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伸手作势去解裤带。那十余人气
得脸色或青或黄,但想明教这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
了,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杀不可。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旁观群雄又是骇异,又是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采烈,要看
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得今日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
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栗栗自危之感只见司徒千钟左手拿着
只酒杯,右手提着个酒葫芦,摇头晃脑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
瞧,有的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却是老大
一个疑团。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不如将金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
要救的双方,各凭真实本领,结结棍棍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他这番话一说,广场上群
雄倒有一大半轰然叫好。杨逍心想:“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与天下
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争斗的局面。”于是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
日齐聚少林,一来是与谢狮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宝
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归谁所有呢?”
群雄一听,均觉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海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
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动。
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中,还请杨左使示下。”
杨逍道:“此节在下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均是
暗暗不满:“少林派是大会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空智禅师却又是一副不死不
活的神气,不知在弄甚么玄虚。”
一个身穿青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空智禅师虽说不知,谢狮王必定知道
的。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后各凭手底玩艺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
实,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的手中,都该交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
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争执,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
如何?”张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司徒千钟
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点大大儿的不妥。”那青袍汉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阁
下之见,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个千钟不醉,哪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众人轰然大笑,有人怪声说道:“这还比个甚么?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
先生!”
司徒千钟斜过葫芦,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道:“不敢,不敢!要说到
‘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当啊,
不敢当。”对那青袍汉子道:“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诣,在下眼拙,却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叶长青,喝酒本事和装丑角的玩
艺,都不及阁下。”言下之意,自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司徒千钟侧
头想了半晌,说道:“青海派,没听见过。叶长青,嗯嗯,没听见过。”
众人暗想:“这司徒老儿好大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
难道他身后有甚么强大的靠山?还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两句话,青海派只
怕立时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钟平素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并无靠山,跟青海派
也没甚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口舌招尤,虽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
不了这个脾气。叶长青心中杀机已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青海派与叶某原本藉藉无
名,难怪阁下不知。阁下既说比武之议不妥,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
如何是好,倒要请教。”司徒千钟道:“要说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当真谈何容
易?想当年我在济南府……”正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人丛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别在这
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又有人说:“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
样?”另有人道:“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们这么干耗着,算是怎么一
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催司徒千钟别再罗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语出来。
这些人在人丛中纷纷呼喝,或远或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钟道:“江陵府黑风
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虽然厉害,未必便打遍天下无敌手。鄱阳湖的水底金
鳌侯兄弟,那谢狮王的武功水陆俱能,你别欺他不会水底功夫,何况人家还有一位紫衫龙王
没出面,嘿嘿,鳌鱼岂是龙王之比?青阳山的吴三郎,你是用剑的,便是夺到屠龙刀,你又
不会使,瞎起个甚么劲……”这人说话疯癫癫,却另有过人之能,相识既广,耳音又是绝
佳,从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居然将一个个说话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来,无一有误。群雄
见他显了这手功夫,却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说道:“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
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以老衲之
见,适才青海派这位叶施主说得甚是有理。与会群雄,英才济济,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
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张无忌问彭
莹玉这僧人是谁。彭莹玉摇头道:“属下不知。这僧人并未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也没曾
被郡主娘娘擒入万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抢在空智大师的前头说话,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
赵敏低声道:“这人十九是圆真一党。我猜想空闻方丈已落在圆真手中,空智大师受了这群
叛徒挟制,以致委靡气沮。”张无忌心中一凛,问道:“彭大师以为如何?”彭莹玉道:
“郡主的猜测颇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圆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乱,胆子忒也大
了。”张无忌道:“圆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图控制丐帮,两次奸谋均
是功败垂成。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赵敏道:“单是做掌门方丈,也还
不够。”张无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做到掌门方丈,已是登峰造极,可不能
再高了。”赵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于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么?”张无忌一呆,道:
“他想做武林至尊?”
赵敏道:“无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么事也不会想了。”张无忌被
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心道:“张无忌,你不可只管顾念儿女之情,将今日营救义父的
大事搁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圆真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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