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在夏家书肆里出没得算是很频繁的,但凡书肆的常客,都知道她是书肆里抄书的手艺人,甚或都曾买过出自她手誊抄的书。
因此她抱着一沓纸进门时,站在门口挑拣书册的几个书生都善意地对她点了点头打招呼,裴宁举了举手上的东西,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示意她不能还礼,那几人也都各自笑着回应。
“我帮你拿一点吧?”
“啊,不用,”裴宁朝靠过来的那人摇了摇头:“不打扰小姐挑书,小姐请自便。”
夏初妆正巧从楼上下来,一伸手接了一半过来,又对几个客人招呼了一番,引着裴宁上了楼:“你上次送来的那些,我已经送去官府交差了,知府家的侄女说可以用,还说以后还是请我们来做这些书。”
“多亏了你啊,”夏初妆感慨了下,递了杯茶给她:“下次也按这回的价钱,还是要麻烦你了。”
裴宁有点为难,略一迟疑,还是摇了头:“不瞒夏小姐,上次那本书,正巧是我从小所学,若是其他内容的书,我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的。”
“唉?你从小所学的,是工部所主之事?难道家中有人精通此道?”
“不,我自小与父母离散,都是跟旁人学的,”裴宁搬出一贯的说法,停了停又道:“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小姐说这个,我是想问问夏小姐,有没有兴趣做一单奇特的生意。”
“此话怎讲?”
裴宁笑了笑,这个夏小姐是家中幺女,上面有长姐承继家业,她就比较自由。她若是说“一本万利”,这位夏小姐不一定会动心,但若是说到“奇特”,她是十有八九会打听一番的。
“上次那本书里有不少图纸,我都另外拓写了一份,”裴宁把两人手里的纸张都堆起来,从上面抽出一叠,摊开来给夏初妆看,又将另外一半一一摊在下面做比对:“这是我重新画过的,你看……”
“嗯,好像有点不同,不过看起来也差不多啊,”夏初妆拿起两张比对了一番,又指了指其中被裴宁圈出来的地方:“这是干什么?”
“这里的结构比较复杂,在图上其实很难看清,我把这一块单独放大了画在这里,”裴宁递给她另外一张:“就是这个。”
“哦,这样一来是清楚了很多,不过这跟做生意有什么关系?”夏初妆疑惑道:“你倒不妨去官府,找那位负责修订发放这本书的小姐,给她提这个建议,说不准能谋个官府差事来做。”
听到她这样说,裴宁一边摇头,心里却松了口气,她跟夏初妆虽然熟识,却并不是相知甚深的至交,她来跟她谈现在的这件事,本是有些担忧的,但她在看出那些图的作用后却能随口就建议她去官府建议,以求谋个差事,全然没有对此加以利用的意图。
虽然只是无意中的随口一说,但心地的明澈也可见一斑。裴宁起身对她躬身一揖:“其实是裴宁有事相求。”
夏初妆不解她为何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却也正色还了一礼:“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不必如此,还是坐下来说话吧。”
“我想与小姐合伙经营一个铺子,专门替各瓦匠、泥土匠的那些工头画这样的图纸,您看,若是经过计算,定下确切的桩点和承重点,是可以省下许多工时和石料砖头的,”裴宁把脑中已经成型的想法说给她听:“这本也就是个无本生意,若是有人来,我们收一些钱财,没有人来,也不需要支付什么,只是……要借小姐书肆的一角落地,还要借用夏小姐的名头出面打理。”
这是她现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她答应过唐洛书的事不会反悔,但唐洛书那些莫名的举动,舒景悦一直压抑的委屈,隐瞒的畏惧,都让她不愿再这样枉费两年时光。
第三十二章 宜室宜家
信赖和疑虑~
夏初妆想了一会儿,并不是特别在意。在她听来,这样的一件事甚至是算不上“生意”的,不过裴宁做事一直都很认真,也十分靠谱,何况她提的这个要求又不算过分,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夏初妆考虑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这个想法好归好,却是从来没人做过的,再说,那些木瓦工匠大多是只懂做活计的,没什么人会花钱来画这个。你也要想好了……”
“嗯,这个我也知道,不过这些图的确能帮忙省下不少原料来,还能减少返工,节省时间,不管对他们,还是对屋主,都是有利无害,”裴宁点头,自信道:“再说万事开头难,慢慢地总会有些起色吧。”
“地方么,我这里多得是,人手也足,你要不愿露面倒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些东西我可是完全不懂的,若是有人上门问起来,怕是要砸了你的招牌。”听到她这样说,夏初妆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倒不如你也到我这里来,这样一来,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也好早点晓得。”
“这,我恐怕有所不便……”的确,如夏初妆所说,要是有人问起涉及图纸的事,恐怕她的书肆里没有人可以替她说明,可是忽然要她每日里来书肆,又会平白地惹人疑窦。
夏初妆不知道她为何不肯抛头露面,只是看她为难地直皱眉,猜想她是在躲着什么人,也就想了想,抚掌笑道:“何必自寻烦恼?你本就是我请来的抄书手,每日里到我这里来能有什么问题?只当我要赶工抄一批书,多贴两成工钱让你每天到书肆来抄的就是了。”
裴宁一愣,很快也笑起来,她一心想着避开唐洛书可能会有的“注意”,倒是把自己如今的“本职工作”给忘了,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正是,正是。我这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多谢夏小姐提醒。”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就让人在这楼上给你摆张桌子,要是有人来问什么了,你教给下面人去学舌说给她们听就是。”夏初妆轻松道:“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竟是打小学这些的,我本以为你是个一心读圣贤书的士人。”
“衣食足才知荣辱,我所想的,只不过是养家糊口罢了,”裴宁摇头,朝夏初妆玩笑道:“读圣贤书的可不都是圣贤,也有我这般胸无大志的碌碌之辈呢……”
夏初妆朗笑着送她出去,一边指了指书肆正门侧面的一个小隔间:“那里面我用来堆杂物的,我让人给你整理出来,再挑个伙计帮你出面,你明天就过来吧。”
裴宁谢了她,她也知道杂七杂八地事情都要一一准备起来,何况等那个隔间完全空出来,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不过为了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和“那个隔间”的关系,她的确应该早些过来“上工”抄书。
舒景悦听到她要去夏家书肆抄书,只是点了头,问清楚她出门和回来的大概时间,就转回去继续擦擦洗洗了。
倒是舒阳对她要早出晚归很是不解,丢下手里正在叠的衣服就跑了过来:“啊?那舅母每天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么?”
裴宁有些抱歉地点了点头,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转头跟舒景悦说话:“嗯,不能陪你们了,抱歉……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去书肆找我,离咱们家也不远的。”
舒景悦正背着身在从水缸里往外舀水,听到她的话就随口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我不可以去么?”舒阳有点赌气地拉了一下她的头发,扁了扁嘴:“那你不教我念书了么?”
“小阳……”
裴宁这才想起来,自从她跟舒景悦成婚后,这两间屋子的格局就变成了她和舒景悦在左边一间,舒老爹和舒阳在右边一间,小院子里还有一张石桌,听说是用来摆饭的,但这么隆冬腊月里的,当然也很少会用到。
她和舒景悦房里的这张桌子,就既是饭桌又是书桌,每每吃过饭收拾了桌子,舒阳就会乖觉地回右边屋子里去,这一个多月的晚上都没有跟他们待在一起,想来是舒老爹不让她过来打扰。
听到她委屈的问话,舒景悦也连忙转回来,撞上裴宁正好转过来的视线,不由垂下了眼帘,从她手里接过舒阳。
“阿景……”
“嗯,没事,你做你的事,小阳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舒景悦打断了她的声音,抱着舒阳往上托了托:“小阳……再……”
“阿景,”裴宁见他要往外走,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上前截住他们两人:“小阳也大了,我们送她……”
“不行!”
裴宁的话还没说完,舒景悦却立刻甩开了她的手,抱着孩子倒退了一步,推开门快步往外走,裴宁赶上去喊了几声,他也完全不搭理,不由有点不解,舒阳被他抱着,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却能看得出他脸色不好,因此只是一声不吭地被他抱着。
裴宁一头雾水,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虽然有些担心,但碍于舒老爹住在右边屋子里,她也不好随随便便就闯进去。
砚台里反反复复添了几次水,纸上的字却没多出几个来,再次抬腕的时候,方才磨好的墨竟然又干了,裴宁直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重新放下笔来,合上书册推开了门。
“爹?阿景睡了么?”
“咳,你等一下,”舒老爹的声音有点哑,答应了她一声,又不停地咳起来,里面动了一阵,裴宁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看到舒景悦的身影透过昏黄的烛光印在窗格上,慢慢走过来。
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裴宁心里不禁有些烦闷,她知道舒景悦希望自己能教舒阳读书识字,若是情况许可,她当然也是愿意的,可是……
舒景悦似乎是在等她说话,看到她一言不发地往回走,一时竟有点发愣,面上一僵,脚步也跟着顿了顿,才慢慢跟上去。
“阿景,你在气什么?”两间屋子本来就只离了几步路的距离,再怎么慢也是转眼间就到了,裴宁反手关上门,朝他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就……”
“小阳的事我会想办法,不会拖累你的,”舒景悦看着她有点恼的样子,声音低了一点,别开眼去打水来给她洗脸。
“什么叫不会拖累我?”裴宁不快地挡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下,看向他沉声问:“什么叫你自己想办法?小阳难道不是我的亲人么!”
“你……可你说要送她……”
“我说我不能教她了,所以跟你商量送她去学塾,”裴宁静下心来,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解释道:“她也到入学的年纪了,就算我能教她,也不见得有学塾的夫子们讲得好。你不是也一直想送她去学塾吗?”
“你、你肯送她去?”
看着舒景悦发怔的样子,裴宁觉得有些想笑,却又有点说不出的酸楚,伸手拉了他一把,牵着他在床上坐下来:“当然,她也是我甥女,我为什么不肯?倒是你,你以为我要把她怎么样?”
听她问得肯定,舒景悦面上白了一下,很快又从耳根泛起绯红,只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看裴宁完全没有放弃这个话题的意思,才咳了一声:“我以为你不愿意她在家里。”
裴宁没有马上回答,安静地伸手抚了抚他的背,才慢慢地开口:“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的,你放心……”
“唔,可上学塾要交束脩,何况……”
“我知道,阿景……”裴宁看着他,有点不舍,有点无奈:“有些时候,是不是可以相信我一点?”
舒景悦听到她一本正经地喊自己,原本以为她是气恼自己的怀疑,已经有点窘迫地别开了脸,谁知她竟会低头亲下来,不自知地睁开了眼,正迎上她的凝视。
“说不定你喝醉的时候,还比较自在,”裴宁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说话时的气息贴着传过去,让舒景悦有点无措,手脚往哪里摆都觉得不对,根本没心思去想她说了什么。
直到第二天裴宁要出门,才听得他低声问了一句:“我那天说什么了?”
“嗯?”裴宁笑着看他,明知他问的是那天的事,却并不想这样告诉他,只反问道:“哪天?”
“就是唐洛书娶夫那天,”舒景悦不为所动,僵直地说着:“你说我喝醉了。”
裴宁微微皱了皱眉,直觉地不喜欢他这样戒备的姿态,原本已经走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在他身边站定,伸手把他的手指握了握:“你没有说什么,你给我跳了舞,记得么?”
舒景悦脸色一白,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猛然缩回手,裴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槛里,却还是看着她,不甘心地问:“什么舞……我、在哪里跳的?”
“桃夭,”裴宁低声说着,声音里的柔和几乎可以满溢出来:“在我面前……只有我……”
“我还说过要告诉你桃夭的意思,记起来了么?”舒景悦呆怔地站着,裴宁靠过去,眼见舒阳站在门口要喊他,忙对她摆了摆手,朝舒景悦靠近了一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