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娘的容颜逐渐模糊,但是依然记得她总是一遍遍对我说:“柳家的恩情,朝远便是用生命去回报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后悔。
如果那晚不曾带清秋溜出去看花灯,也许一切不会像现在这般混乱。
我说过永远与她在一起,可是却被大哥领回了家,从此退出她的世界,断绝了所有对她的爱与思念。
对爹,不是没有恨的。
即使是娘偷偷带着我离开林家,即使是娘放弃了荣华富贵沿街乞讨。
但是,更恨的是大娘,如果不是她的离间,爹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对娘冷眼相向?
然而,所有的恨意终是被原谅。
当爹跟大娘将爱平均地分给我与大哥的时候,当他们送我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当我看见他们泪光闪烁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积聚在心头的厌恶在刹那间消散。
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少年,习惯扬起嘴角微笑,经常微微眯起双眼看蓝天。
那个黄昏对着天空微笑的时候,雪如出现在了面前。
那是个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丫头,经常摇晃着我的手臂,抬起一对单纯的眸子叫着:“墨南哥哥,墨南哥哥。”
那些时候,总会想起清秋,想起她柔柔地叫我朝远哥哥,想起那个月圆夜,她笑靥如花,她,也该长得跟雪如一样高一样漂亮了吧?她还会记得我吗?
总是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再回过神来看雪如,她会变得极其乖巧,对我微微笑。
在上海的日子,因为她的存在,过得异常热闹而充实。
我以为,我是喜欢上这女子了。她一抬眉一凝神,所有的姿态都记在了我的心里。
后来才明白,不过是自己以为而已,所有自以为的喜欢是如此虚浮,一碰到柳清秋三字便立刻瓦解。
为着柳清秋,我重重地打了自己一直最最敬重的大哥。
他为了清秋,拒绝了方家的婚事,看着那个消沉的大哥,我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在我心里,可是,此去经年,我与她便形同陌路,永不相认。
也许是父母对我存有太多的愧疚,在我的跪求之下,父母终于答应大哥与清秋的婚事。
而我与大哥的感情,却因着这个女子,突然走上了背向的路,纵使相对也无语。
再次从上海回到杭州,已经是年末,大哥与清秋的婚期也将近。
大年初一,我死活不愿跟着父亲与大哥去柳家拜年,大哥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再见清秋,她披着红盖头,一袭红衣走进了林家大门。
当他们夫妻对拜的时候,我一阵晕眩,唤了声清秋,匆匆逃离前厅。
看着她小鸟依人地由大哥牵着走向清秋苑,有泪水溢出我的眼眶,淹没了那些仅存的回忆,我对自己说:“清秋,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彻底忘记。”
第二天,当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秀丽的脸庞时,我故意跷起二郎腿摇摇晃晃掩饰内心的伤感。而她,是真的不认识我了,她的眼里,只有大哥一人,她看他的眼神,带着多少的留恋与深情,我的心直直地下坠,落入了阴间。
大哥去上海的那些日子里,始终不见清秋的影子。
那个雨后的黄昏,却在回廊处遇见了她,她误将我认作大哥,四目相对,面对她含笑的眼神,我的心越发空落了。大哥,有妻如此,你当知足。
然而这一幕却被大哥撞见,睿智如他,又怎会不知道我对清秋的感情?可是,这样豁达的大哥,在感情面前却极其狭隘,误会了我与清秋,扬长离去。
她的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我的心纠集在一块,几乎无法呼吸,看着她茫然失措的身影,才体会到了她对大哥的用情之深。
林墨南在这里,不过是个阻碍,我收拾了行李,又重回上海,我知道,雪如定在那里等着我去照顾。
原以为,一切就此结束。
谁知那个心心念念想要嫁给大哥的方婷婷始终纠缠不休。
看到他们两人携手同游西湖的刹那,我怒气冲天。
同日晚上,大哥带了方婷婷回家吃饭。
当大哥兴奋地欢呼他要做爹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大哥定会因此而更疼爱清秋,方婷婷就是进了林家也得不到大哥的钟情。
那夜迟迟无法入眠,打开门,看见月光下站着大哥,他眼睛里面含泪,沉默着看我。
“墨南!”快两年了,他头一次以这样亲切的语气开口叫了我的名字,“大哥请求你办一件事情。”
果然,大哥的猜测是正确的,方婷婷是下定决心要置清秋于死地。
可是,我依然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宝儿刚刚推开清秋,子弹便直直入了宝儿的胸膛,清秋滚落了山坡。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宝儿在小宝的怀抱里面奄奄一息,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眼神渐渐黯淡,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二少爷,请你,你一定要,救小姐……”
我合上她未闭的双眼,含着泪说:“宝儿,我一定带着你家小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昏迷的清秋伤痕累累,车子颠颠簸簸往上海驶去。
我回头看着渐远的杭州,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哥,但愿恶人早日得到惩罚,大哥,但愿你们夫妻尽快团聚。
上海卷
念秋
我回过头的时候,正起风,高大的法国梧桐开始落叶,那些枯黄的叶子漫天飞舞,“圣玛利亚女中”六个字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异常冷落与寂寥。
那些与我同样装束的女学生们并肩走出校门,互道再见,有些坐上了回家的汽车,有些则是笑谈着走在街道上。
有认识的同学从我身边经过,打声招呼又笑闹着走开。
我怀里抱着一叠书本,在校门口张望了许久,依然不见哥的影子。
我叫林念秋,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个怎样的女子,认识些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情,统统都不清楚。
哥告诉我,去年夏天在杭州游玩时我不慎坠落山崖失去了所有记忆,醒来的时候连他都不认识,只是睁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学校出来往右拐,再走两百余米就是父母留给我们的家,那是一幢欧式风格的建筑,看到那幢房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的父母该是很有钱的人,不然他们怎么会拥有如此豪华的房子?
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圣玛利亚女中的英文老师,其实除了英文,哥精通各门学科,因为,一年之内他教我学会了之前因为失忆而忘记的所有课程,并且在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门门功课都拿了优。
哥哥长得英俊,只是我永远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他那双细长的凤眼长年被看不到尽头的忧伤覆盖,他很少笑,最多只是微扬嘴角然后又是一脸清冽。
我知道有许多同学在暗地里喜欢哥,可是当我一次次将那些折叠的纸条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总是随手一撕扔入垃圾堆里。也对,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算扔掉那些纸条也无可厚非。
哥的心上人是在中西女中念书的雪如。我是羡慕雪如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爱笑,在杭州还有疼爱她的父母,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让人羡慕的,是她拥有爱,她与哥哥相爱。而念秋的生命里,除了哥,便没有其他人,我也想跟雪如一样,倾尽所有去爱一个男子,只是那男子是谁?他从未出现,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
“念秋!”远远便听见陆修女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对她微微一笑。
“校长找林先生过去谈话了,林先生托我转告念秋不必等他一起回家。”她走至我的跟前,轻拍我的肩膀,语气温和。
我对她鞠了个躬,说:“谢谢陆修女,明天再见!”
日头西沉,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映着霞光,世界一片祥和。
上海的秋意渐浓,微寒的风迎面吹来,我方觉身上的青布褂是如此单薄。
经过十字路口,我往右拐去。不想一辆黑色的汽车摇摇晃晃驶来,一个急刹停在了跟前,我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动弹。
车门打开,左右各出来了一人,两人均穿着军官的制服。
哥说在这动乱的年代,军阀亦是招惹不得,我抬眼瞥了他们一眼,绕过车子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小姐,你没事吧?”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气里面带着一丝担忧。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这男子,浓眉大眼,表情真诚,倒是不像坏人,于是浅笑着摇摇头又继续朝家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我做完作业揉揉双眼,时针已经指向八时,还不见哥哥的身影,不由得一阵不安。
“林妈!”推推趴在沙发上的林妈给自己壮壮胆,我站起了身。
她也嘟哝着站起来,有点晕头转向,连连问:“小姐,怎么了怎么了?少爷呢?”
推开窗帘,灯光在暗夜里格外炫目,霓虹灯闪闪烁烁,歌舞升平的不眠夜。
“林妈,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担心。”我转过头去,问她。
林妈打了个哈欠,神色也颇为担忧。
“要不我们去学校看看?”
她点点头,跑进储藏室拿了个手电筒出来,说:“小姐,我们走吧!”
开了门,一阵冷风袭来,灌进衣袖寒透每一个毛孔。云朵飞快地从空中飘过,一弯冷月,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挽着林妈的手,借着手电筒的光沿台阶下去。
才刚刚穿过小花园,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在大门口停下,灯光异常刺目,我急忙用衣袖挡住了脸,眯起眼睛看向从车上下来的那人。
哥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双手插在口袋里,风过处,额前的发挡住了眼睛,他扬起头走到另一侧,身子微微前倾,跟车子里面的人在交谈着什么,似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轻扬嘴角,喊了声:“念秋过来!”
我对林妈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往大门口跑去,打开镂花的铁门,便看清了车里面的司机,是那微有些秃顶的张校长。
我弯腰鞠躬,露出极礼貌的微笑,跟他打了声招呼:“张校长好!”
他亦是回给我一个微笑算是招呼,又看向了哥,问道:“墨南,你看正好念秋也在,不如问问她的意思?”
我讶异地看着他们两人,不知这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
哥颔首,眯起双眼看向我:“念秋,张校长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圣诗班?”
“圣诗班?!”
“嗯,圣诗班。”张校长开口了,“前些时间墨南跟我提起你的情况,他希望你可以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多交些朋友。”
“哥!”我抬眼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摸摸我的头顶,眼底的忧伤迷迷蒙蒙。
“刚好我有个教会负责人的朋友,他那里的圣诗班正缺人,若是念秋有兴趣参加的话我便与他说一声。”
我纠着自己的手指,微有些犹豫:“可是……”
“哥已经问过雪如了,她跟你一起去可好?”他顿了顿,“念秋,哥希望你可以变得更开朗更快乐一些,这样爹娘有知也会安心。”
他定是害怕我一人在那个陌生的环境不知所措,所以特意让雪如与我同去,他总是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妥帖,念秋上辈子肯定积了很多德,不然哪里会遇见个这么好的哥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哥那平静的表情让人觉得非常心安,于是我漾起了笑,对张校长说:“那麻烦张校长了。”
致娴
圣诗班里有好些学生,黎致娴便是其中一个。
初识她是在头一次去教堂的那个周末,哥早早送我到门口便开车去了学校。
我一个人在门口等雪如到来,过了十来分钟仍不见她的身影。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这不是林念秋吗?我找了你许久。”
我回过头去便看到黎致娴的笑脸,讶异于她认识我,于是愣了一下。
“张校长嘱咐我照顾你,我是林先生的学生黎致娴。”很是美好的笑容,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低头致谢道:“谢谢你,黎致娴。”
后来便渐渐熟稔起来,雪如见我与致娴混得不错,索性也就不再去教堂。
转眼便过了一月,我与致娴相处得极好,颇有情同姐妹的味道。
那日接到致娴的电话,她称自己心情不佳,约我出去喝咖啡。
天气开始转冷,仅剩的几片梧桐树叶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落了下来。
阴天,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拉着我转过几个小巷便到了名典咖啡。
只见致娴翘首频频张望,看到我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