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欢香馆找三娘?
陈大姐眼里根本看不见我这个小孩子吧,她径直在我身边走过去了,白细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却怎么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干干的没什么神气,就这么走过去,看样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经意一回头,一张紧拧着眉头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的是抱着襁褓、着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后退一步:“干嘛?我、我没带饼……”
说着这句话,我就睁开眼醒来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来还躺在床上,天已经亮了,爹娘都在院子里说话收拾东西呢。
我长长吁了口气,原来是做梦!
真是奇怪的梦,怎么就梦到陈大姐了呢?
欢香馆里,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着点心,是炙面酥。
用化开的酥油搅匀炒熟的粉面,大约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着余温,在木案上摊开并且擀平,最后用刀切小方块,我走过去看着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匀:“三娘,一大早就赶着做这个?”
“是啊,今晨天才刚亮,陈大姐就来拍门,让我今天内无论如何再帮她做二十斤点心,最好还有面酥,还说其实她妹妹从小就最爱吃这个,先前的点心她们亲戚都分完了,还嫌不够。”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边的炉子,炉子上再加上平锅,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块块排到平锅上,让炉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来找过你了?她……还记得她妹妹从小就爱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婶娘在我家说的那些话大概复述了一遍,桃三娘听着,神情渐渐地有点肃穆下来,只是默不作声没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陈大姐魔障了?”我有点担心,眼前厨房里堆着许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给她做那二十斤点心的。
“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继续弯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么说,把这点心做出来给她送去再说。”
炙好的面酥,因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轻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夹起排放在一个食盒里时,也得十分小心。
“这叫雪花酥,陈大姐给我说,既然先前那些点心亲戚们都分完了,那这一趟做的就专门是给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爱吃这个,小时候她们家大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这种面酥点心。”桃三娘给我这么说道,做面酥花费了不少时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笼屉里蒸的豆沙大馒头也好了,全部都装进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现在只是中午时分:“月儿你先回家吃饭,这会儿还早,等傍晚的时候,我们再把点心送去。”
为什么要等到傍晚才送点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应着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头短,暮沉沉地压在天空,看不见云也没有风,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让何大拿着食盒,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菜市走去,这时候早都关门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灯火,却鲜少有人在街上流连。
悦记茶馆没有关门,垂着挡风的帷布,我们掀帘子进去,陈大哥不在店里,小杂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看见我们赶紧起来让座,并进去喊陈大姐,屋子里好冷,他们怎么也不烧个炭火盆?
突然门外有人喊道:“陈大姐在家么?”随着话声,那人掀帘子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小杂役认得他:“噢,是王员外家的胡大哥来了!”
我望望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有一张细长俊秀的脸,十分笑容可掬的样子。
陈大姐这时才从里面急急忙忙跑出来:“哎,三娘来了!哎呀,胡小哥儿也来了,你还不赶紧倒几杯热茶,站着挺尸哪!”陈大姐最后一句话是骂那杂役。
桃三娘谦笑道:“不必麻烦了,我就是把点心送来放下就走。”
“哎,那我赶紧拿钱给你啊。”陈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到柜台里去拿钱,又使唤小杂役去给王员外家的人让座喝水。
那人却是奇怪,居然走过来向桃三娘一揖道:“这位是欢香馆的老板娘吧?劳烦您做的点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这没什么。”
陈大姐拿出钱来要递给桃三娘,那姓胡的却连忙止住道:“其实今天来,是要请陈大姐以及做点心的师傅一起到员外家里去坐坐,先前两次做的年糕特别好,我们老爷也爱吃,我们姨太太这几天虽还在坐月子,但也是高兴,总想当面向二位道谢并且回赠些礼物呢!所以让我务必要请做点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边都已经准备好马车了。”
我有点疑惑,先不论王员外究竟有没有吃过三娘做的年糕,怎么这么巧,这员外家的人一来就立刻说要请桃三娘去家里坐?还预先就备下马车了?要说原本只是来接陈大姐的,但看那人的神情,又并不是说客气话而已,照说陈大姐是姨太太的亲姐姐,她才是该请的贵客才对,桃三娘不过帮他们家做点心而已……
陈大姐也有点错愕,但嘴张了张,还是没说什么,便吩咐杂役道:“你看着店,待会陈大哥回来就跟他说我去王员外家了,晚点就回来。”
王员外家仿佛是住在仁丰里南端的街口,我从小就听老人说故事里讲过,仁丰里北端西侧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当年曾侍郎被奸臣谗害,不但人斩首,房子都抄没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马上给曾侍郎平凡昭雪、还了他清官的名声,并且把那幢房子仍让曾家的子孙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尸身还敲锣打鼓地送回来江都西边的金匮山上风光大葬。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颠得我有点想睡,我心里数着马车拐了好几道弯,该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开一点窗布往外看,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双大红灯笼,是一座大宅的门,两只石兽伏在灯笼的光下,我小声问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员外的家了?”
陈大姐也往外觑了一眼:“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却没有作声,方才因为我们几个女的坐车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这会子她好像有点累,一直是闭着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准备好马上就要下车了,但奇怪的是马车又走出好长一段还没有停下来,我又揭开窗布看看,马车则已经走过了刚才那个大门,我看了看陈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样往外张望了一下,看她的样子,莫不是也没到过王员外的家?
马车终于停了,姓胡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让我们下车,我跟着陈大姐后面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小门,姓胡的抱歉道:“从这个门进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较近,从正门走人太多。”
陈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作声,这种大户人家的排场就是不一样吧。
门里闪出一个人来,脆生生地问道:“接来了?”
我转眼去望时,一个青颜色的衣服一晃,我手里正提着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过去。
“请进。”姓胡的年轻人做个手势。
陈大姐先走进去,桃三娘一路都没说话,这会子我看她微皱了眉头,进到门里,就是一个狭小的空地,分别有两条长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着食盒一溜烟就看不见了,年轻人带着我们走,不知何时,他的手里多了一盏灯笼,从长廊甫一转过去,就是一幢二层小楼,楼里灯光通明,似乎有许多人,传出许多欢声笑语,间中还有婴孩的啼哭呢喃声。
“姨太太就住这院子?”陈大姐似乎带有疑惑地问道,她一边环顾四周,我也循着她的目光到处看,虽然天黑得深,但借着灯光还是能看到四下里十分荒凉,院子里好像没摆什么像样的盆栽,我们脚下也踩着许多枯草,地面看来是许久没人打扫收拾的了。
这里就像个极少人来光顾的偏厅角院,难怪陈大姐会疑惑问这里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轻人‘呵呵’一笑:“因为这边安静,不比前面人多口杂,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养一段时日,况且产褥也是血光,宅子里的其他也得避讳一点不是么。”
他似乎说得有理,陈大姐也就不好再问了。
有个下人打扮的女人从楼里伸出脑袋张望,然后惊喜地回头朝屋里喊:“来了来了!请到了!”
年轻人则继续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引到那幢小楼前,楼里就走出几个女人,我一眼看见其中一个个头最矮站在暗处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刚才接过点心盒的那个,但她总没有露出正脸,我却还是觉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贵客了!”为首一个女人说着,赶紧让出路请我们进去,我看她也就二十来岁模样,穿着一身鲜艳的粉色桃花长袄,头上簪满了珠环,眉眼十分妩媚。
“这位是我们的二姨奶奶。”年轻人告诉我们,但明明是陈大姐走在前,我看着这二姨奶奶眼睛却一径望着三娘,完全不把陈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见着您了!”另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也这么殷勤地笑道。
屋里便是一个待客的大厅,点着好几盏红蜡,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个二姨奶奶又对我们说:“这就叫她们抱孩子下来,今天老爷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陈大姐面子上也很难看,但她也没有再说话,估计是想等她妹妹下楼来见面了才见分晓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婶娘说的不是假话的话,那陈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产了的呀。
这一屋子人坐着,陪着我们喝茶闲聊几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们,她们就提着话头跟陈大姐说,又问她有没有孩子,茶馆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来一盘鲜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红彤彤的大柿,我正惊讶于这种季节居然也能有鲜果待客,果然是富贵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让我们吃,我正想伸手过去,桌子底下却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皱着眉摇摇头。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陈大姐拣起一颗青梅,我看着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倒没什么异样。
一个抱着襁褓从楼上走下来的女人,让我顿时惊呆了。
她穿着蜜色的袄子,一脸喜悦、亲亲热热地对陈大姐喊一声:“姐!早就想让他们接你过来了!”
陈大姐似乎对她热情的模样有点失措,连忙站起身走过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着那个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见,怎么看着却是完全两个人?前两日我明明看见她在飘小雪的天里,手抱着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凄凉无助的神情,还向我讨吃的,可今日怎么又这般满面春风,身边还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围拢着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还是没有作声,见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个女人,记得隔壁婶娘说过,陈大姐的这个妹妹比她小七八岁,但与陈大姐的关系却似乎生疏,平时街坊也没见过她们走动,甚至陈大姐连话语间也未有过提及,可这会看那女人对陈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亲近,一边让陈大姐看她的孩子,一边不间歇地说道:“早就说想接你来我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铺里的事多,姐啊,我就说你也别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让姐夫去忙……送来那么些点心也真是让你破费了,我那里有一匹榴红的缎子,待会裁一块你带回去,应该还赶得及年节前做件袄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陈大姐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嘴上一直答应,接过襁褓来看里面的孩子,倒是连夸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边那个二姨奶奶也站起来:“对了,你们吃晚饭没有?”说着就过来拉我,我身子一歪躲开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样,陈大姐也笑着将襁褓侧过来,这时旁边还有一个青衣的身影跑出来,似乎想要拦住她——
襁褓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正中露出一颗黄毛绒绒、正酣睡着的小脑袋,尖尖的小嘴,眯着细长的眼,我还以为看错了,闭一闭眼再看时,还是一样,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陈大姐还说:“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着襁褓脱口而出。
陈大姐骤然变色,低下头再去看时,一声惊喊,这时旁边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夺过去,陈大姐下意识抬眼看她,我也循着她的目光看时,恰好看清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