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爷也点头称是,也问桃三娘道:“欢香馆可有房间?你这里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到房间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么?让下人们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作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啥的,难保不是一位大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确立,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母亲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惟就爱吃她母亲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乃至进士,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厨娘比以往忙得还要不可开交,宴席不断,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后继香灯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青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捧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尤其是那程大爷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游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够早点,但总能看见对面欢香馆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厨房里为程大爷他们做早点,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饼点心。
恰好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边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缝补,先一天晚上送来,我娘做好了,便着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
我做好早饭,自己急忙吃点,就拿了衣服跑去欢香馆。
从侧门进了后院,便闻到一股药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风炉旁熬药。二姨太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着,似乎是做糕。
我赶紧过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见是我,点头笑笑。
我闻着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来,我流着口水问:“三娘,这是在做什么糕?”
“蔷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酱,倒比用白糖做的酱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笑。
我忽然仿佛有种错觉,她的笑让我有点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去给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进屋里去,正好碰见那丫鬟下楼来,我刚要说,她赶忙做手势“嘘”了一声,走到眼前来才压低声音说:“做好了?”
我说:“做好了。”
“钱已经给过你娘了。”
我说:“知道。”
这时楼上又有个丫鬟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药熬好了没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赶紧转身回楼上去了。守在风炉边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腾腾的,没睡醒么?”那丫鬟大声数落一句。厨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边,她拉我到柜台前的桌子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饼,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兴地点头,拿起一块饼吃起来。
院子里的药香弥散到四处都是,我随口问她:“谁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楼上:“那位三夫人。这几天奔波受了劳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圆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实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来大夫,这会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点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依旧低头吃饼。不一会还看见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药,上楼去了。
我吃完饼,向桃三娘道了谢,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务活去。
午间才做好了午饭,我伺候爹娘吃时,却听见屋外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却见欢香馆门口站了一圈人。还有一些人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有人说:“欢香馆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欢香馆里死了人?我回去吃下两口饭,又想跑去欢香馆,谁知娘沉着脸训斥我说:“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气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脚步,站在院子里朝欢香馆张望良久。
后来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个贴身丫鬟,她熬好了药端去给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着,便骂了她几句,她不忿顶了嘴,程大爷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马厩里,还让下人用马鞭抽了她几下。
二姨太为人虽然懦弱不多说话,但这次也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说她故意惹她生气,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来了。这一闹更搅得上下乱成一团,程大爷大骂了二姨太一顿,但也没对她怎样,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气十分刚烈,她被打之后别人把她放开,她竟突然一头撞墙去,顿时头破血流就死了。欢香馆死了人,惊动到官府,幸而程大爷在这方面交际实深,丫鬟又的确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买棺收殓了事。经此一吓,那位三姨太居然当场晕过去,醒来拉着程大爷连喊着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买菜之时经过欢香馆,只见马厩边停了一口棺材,旁边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饭,有不少人在烧蜡烛衣纸,愁云惨雾的。我吓得加快了脚步,心里也在担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这么给耽误了,还有那二姨太,不知现在怎样光景?正想着,才走到小秦淮边,却看见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莲青色的对襟衣衫、褶裙,手里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你怎么在这?”我诧异道。
“是啊,何二做饭,我去菜场走走。”说罢,携了我一块走。
我忍不住问她:“三娘,棺材停在门口你还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怜的,生意还是小事情。”桃三娘摇头叹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时已经走到菜场,人多口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与三娘谈论这件事。刚好走过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摊,桃三娘站住了:“诶,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开始与小贩讨价还价,挑拣了两斤榧子,再称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饼。
我不好再说什么,随便买了点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
“嗯?”我一愣,没明白她的话。桃三娘冷笑:“那丫头与二姨太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两人可是有情有义的,程府上下,别的下人免不了趋炎附势,厚此薄彼,只有这丫头对主母不离不弃。二姨太昨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是孽障啊。”她又叹一口气,顿了顿:“其实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肠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轻,出身单薄命苦,一时得了势,就未免恃宠生骄些罢了。”我笑说:“三娘你眼中看人,却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世间本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句。
已经走到欢香馆,桃三娘拉我进去坐坐,我说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却拉着我的手:“进来坐会儿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牵着手,就不知不觉跟着往里走。
蜡烛、香的烟雾,弥散得门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个人脸上神情都罩在苍白的阴霾里,很少人说话,大家都在忙着做事,空气里还有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药,只是这药气和蜡烛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种不舒服。
我随桃三娘到后面厨房,却意外看见那位二姨太又在厨房里忙活着,何二只是在院子里收拾两只活鸡、几条活鱼;三姨太的那个丫鬟在守着药煲。
我惊讶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问什么。
只见桃三娘放下篮子,拿出一包东西走到厨房门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买来了。”
那二姨太点点头,朝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三娘。”
“不谢不谢!”桃三娘摆手走开。
我朝厨房里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两个蒸糕的大笼屉里同时也在冒出滚滚白烟,不知是做的什么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柜台这边,拿出一包东西打开:“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阳糕,还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让你爹娘也吃点,菊花泡茶喝……双九重阳的这些日子,本就煞气重……明白吗?有三娘在,没事的。”
我还是没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话语和神情能让我安心。我接过来点点头。回到家里,一日无话。我给爹娘吃了重阳糕、喝了菊花水,他们也没在意和多问。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边洗衣服时,路过欢香馆,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程府下人进进出出忙于备车和搬抬行李,我估计他们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据说是送到附近的寺庙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爷信邪,还花了不少银子请来戏班,要在寺庙外面一个空地上搭台,准备唱三天晚上的大戏……这也是一种挡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忖,恰好一阵风吹过,我下意识抬头望望身旁的夹竹桃树,却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话语——“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不少,你帮我去看看?”
我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是又完全没有个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镇上也是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赶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借着去买菜的时间,我又跑去欢香馆,从侧门进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厨房门边,低声说着话,院子里少了蜡烛香火的气味,但熬药的味道还是很浓。
我看见数个食盒放在一张桌子上,还没盖盖子,里面食物微微冒着热气,是茯苓饼、蔷薇糕一类的点心。
我怯怯走过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轻轻点头。
桃三娘看见我,也有点意外:“桃月儿你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来。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么笑道:“程大爷出钱请人在金钟寺那边街上搭了戏台子,今晚就有戏看了,你去吗?”
“去的。”我点头。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们这么快就要走,我还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给三娘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该抱歉的,只是……唉,这世间的缘分不过聚散别离的话,也没什么好再说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摇摇头,我插话:“夫人真的要走了吗?”
二姨太低头看着我,她第一次这样正眼看我,我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二姨太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她表面依然如当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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