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内容十分简单,字迹也很秀气。看起来应是吕家娘子所写,言称若致使宝妃娘娘小产另有其人,请求能够网开一面,今后不要再追究吕家的人。吕岐虽然处斩,但还有幼弟在太医院供职,另外长子也是个小医官,想来吕家娘子担心家人前程,故而才急于撇清吕岐的失误。
“蠢货!”杜玫若阴郁冷笑,将信纸用力揉成一团。
不论是小产还是绝育,吕氏自然以为是后宫争斗之故,多半想着能够提点自己,也总算是将功补过。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事会把皇帝牵扯进来,倘使猜想属实,自己只会一心想杀人,哪里还会轻易放过谁?不过也好,否则自己始终蒙在鼓里,至死也不曾疑心,岂不活得太冤枉了些?
“娘娘……”玉荷似乎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吕、吕家娘子……,在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
“闭嘴!”杜玫若一声断喝,冷声道:“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虽然喝斥住了玉荷,却控制不住自己不住思量,那纸片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浮上心头。到底,真的会是猜想的那样么?
十月初六,乃是七皇子的诞辰之日。皇帝虽然尚在病中,但调养了几日,脸上气色大致有所好转,遂与慕毓芫同往后面小佛堂祭奠。四年时光流逝,丧子之痛已经不如当初强烈,但看着爱子的灵位,帝妃二人不免均是无言。慕毓芫担心皇帝的病,怕逗留太久惹得心伤,于是劝道:“皇上的心意已到,不如先回去歇息着。已预备好瓜果,还有祉儿爱吃的菜式,都摆在偏殿里,回殿祭奠也是一样的。”
“嗯。”明帝慢慢转过头来,“都听你的,走罢。”
原是一句柔情蜜意的话,慕毓芫却高兴不起来,不知怎的,心头反而涌起一痕淡淡的哀伤。当扶着皇帝踏出佛堂时,忽然有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悄然流逝,令自己生出无限惶恐。她悄悄抬头看向皇帝,只觉每多说一句,能够说的话便会少一句,因此一路上都是沉默。
“怎么了?”明帝侧首微笑,抬眸看向泛秀宫的华灯宫锦,“今晚月色很不错,等下到了偏殿,正好多坐会儿,咱们多陪祉儿说说话。”
慕毓芫温柔点头,侧首道:“双痕,把那两件银狐裘披风拿上来。”
宫人赶忙上来服侍,待到二人都已将披风裹上,明帝还怕慕毓芫冷着,又亲手把兜帽细细罩好,微笑瞧道:“这样不错,倒像是昭君出塞呢。”想了一会,又摇头道:“不好、不好,朕可不要做汉元帝,不能让宓儿离开。”
自皇帝病发以后,彼此之间格外的沉重默然,方才又忆起七皇子,更是无限悲伤齐上心头。情知皇帝是在缓和气氛,慕毓芫只得笑了笑,“皇上又在瞎说,臣妾是四个孩子的娘亲,纵使想做昭君,也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明帝正色道:“即便有那样的机会,朕也不给。”
“皇上当心,回去再慢慢说罢。”慕毓芫小心搀扶着皇帝,一起坐入明黄色的错龙御辇,木轮缓缓滚动,带着些许轻微规律的震颤。
“宓儿”明帝微笑伸出手臂,环住慕毓芫纤细的腰身,“累不累?最近因为朕的事情,把你累坏了吧?别动……”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只有你在身边时,朕的心里才会安宁踏实,不然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旻旸……”慕毓芫渐渐低下头,耳畔还留着皇帝胸膛的余音,轻轻俯在他的双腿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假使有那么一天,眼前的人从身边瞬间消失,偌大的天地之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无法想像,到那时该如何去承受,不……,永远都不要看到那一天!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贪恋那份温度,有多害怕将来会失去,情不自禁往里缩了缩。
“冷吗?”明帝低下头贴近些,柔声问道。
“嗯,还好。”
约莫小半刻钟,御辇行到侧殿门口停下。一行人在浓密的树阴里穿行,透过树枝缝隙,有稀疏如缕的银色月光洒下来,在地面上落下斑驳错乱的影子。仿似有树叶碾碎的细微声音,慕毓芫顿生警觉,顺着方向朝不远处的假山看过去,隐约有半角翠蓝衣裙一晃而过。
明帝回头问道:“怎么了?”
慕毓芫有些拿捏不准,蹙眉道:“方才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就在那边假山后头,只是不甚真切,像是什么东西踩着树叶。”
“奴才这就去瞧瞧。”多禄赶忙上前,领着人绕到假山那边,又往月洞门后面瞧了瞧,回来禀道:“奴才看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什么,许是冬风大了,所以吹得地上落叶作响。要不,让人打着火把再找找?”
“算了,不用大惊小怪。”慕毓芫摆了摆手,因不愿皇帝在风地多逗留,遂搀扶着往回走,心内朦朦胧胧,总觉那痕裙角在何处见过似的。
回到内殿,先到七皇子的寝阁呆了片刻,因见皇帝仍是咳嗽,也没敢深坐下去。安顿皇帝入内批阅折子,又绕到侧殿,果然小皇子还没有睡下,少不得哄着玩了一阵。直到小皇子玩得困顿,奶娘过来抱走睡觉,方才得以片刻闲暇清净。小皇子睡得甚早,慕毓芫虽然略微疲乏,但却不困,只是闲坐在侧殿喝茶。
双痕进来问道:“娘娘,不如回去歇息着?”
“嗯。”慕毓芫应声放下茶,忽而心中灵光一闪,“方才那假山后头,总觉得有什么人似的,你去知秋堂一趟,看杨婕妤有没有歇下。”
双痕去了片刻回来,悄声道:“娘娘,杨婕妤不在知秋堂。”
“不在?”慕毓芫不由微笑,“这个时辰了,她能到哪里去呢?难怪,刚才总觉得有点眼熟,认真说起来,外人也不容易进的来。”
“娘娘的意思,是杨婕妤躲在后面?”双痕颇为诧异,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她想要做什么呢?难道,是想打探皇上的病情?”
“或许罢,等她回来再说。”
少时,宫人禀告杨婕妤回宫。由双痕领着上来,裣衽道:“娘娘金安,方才双痕姑娘过来传话,说是娘娘有话要问,不知是什么事?”
慕毓芫见她有恃无恐,更觉生疑,面上不露半点声色,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刚才路过后院时,仿佛瞧见婕妤也在呢。如今皇上有旨,无召不得私自随意探望,为免多生误会,所以才问一问婕妤。”
“是,多谢娘娘关怀。”杨婕妤欠了欠身,温婉笑道:“因为谢姐姐前几日病着,心下担忧,所以过去说了会儿话。嫔妾方才并不在宫中,刚刚才回来,想是天黑,可能娘娘一时看花眼了。”
“哦,原来是这样。”慕毓芫朝双痕递了个眼色,淡淡一笑,“也对,婕妤素来都是懂规矩的,不是那种不知礼数的人,倒是本宫多心了。”
杨婕妤盈盈笑道:“娘娘也是好心,担心嫔妾被误会。”
“呵,还是你懂得本宫的心。”慕毓芫含笑敷衍她,又问起谢宜华的病情,闲扯了几句,最后只好打发人回去。
没隔多久,问话的宫人进来回禀。说是确如杨婕妤所言,先前两个时辰都在锺翎宫内,还带去不少精巧点心,直至先时才领人回来。双痕想了会儿,蹙眉道:“看来,杨婕妤倒是没有撒谎。”
慕毓芫虽然颇为纳罕,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之处,只有让人密切留意知秋堂的动静。起身进到寝阁内,皇帝的折子才批阅了一半,不时咳嗽,因此看折子也是断断续续。慕毓芫颇为心疼,乃劝道:“都已经是亥时中了,皇上若是难受,不如早点歇息下,明儿再批阅也不迟。”
“宓儿,过来这边坐着。”明帝抬头微笑,橘色灯光映着他峻毅的面庞,线条柔和许多,脸色看着也颇为红润。拉着慕毓芫的手坐下,将折子递给她道:“朕累了,刚才已把要紧的批过,剩下几本无关紧要的,你替朕批了就是。”
慕毓芫瞪大了双眼,喃喃道:“皇上,不……”
“咦,不愿意替朕分担么?”明帝假装不悦,“从前不是说好,为了朕什么苦都肯吃,如今只是帮忙看几个折子,就不肯了么?好了,快点看完这些,咳……”略微咳嗽了两声,“朕的嗓子不大舒服,还想早点睡下呢。”
慕毓芫拿着黄绫折子,只觉那明黄颜色实在太过刺眼,勉强将胸腔的悲怆抑住,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这算什么,临去之前为将来未雨绸缪?皇帝说的轻松写意,仿佛早已看清前面的路,越是这样,越让自己心痛的难以呼吸。
“呵,朕就是想偷个懒儿。”明帝仍是微笑,往侧边软枕上靠了靠,“刚才时不时的咳嗽,连个字都写不好,赶明儿给大臣们瞧见,倒是要笑话朕了。你只管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有朕在旁边瞧着,是不会出错的。”
双痕隔着明紫绡纱门帘,躬身道:“娘娘,冰糖银耳燕窝粥炖好了。”
因为冰糖润肺止咳,燕窝滋补,故而自皇帝病后,每夜都会炖上一小盅呈上来。慕毓芫放下折子出去,稍稍喘了一口气,折身回来道:“今儿忙的有些晚,皇上喝了得消食片刻,不然胃里又该积食发胀,这会儿趁热喝了罢。”
“唔,怎么不甜?”明帝先抿了一小口,笑道:“不信?要不你也尝尝看。”
慕毓芫微微一笑,知道皇帝是想哄自己也喝些,拿起小勺舀了一点儿,雪白莹透的银耳入口即化,还带着些许滑溜溜的温热。只是轻轻下咽时,却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掠过喉咙,一路缓缓下滑,直至落在心底的最深处。
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三章 迷像(下)ˇ ——晋江原创网'作品库'
次日,谢宜华病愈过来请安。原本也不甚严重,不过是寻常的风寒伤感,只因那日皇帝不允慕毓芫探望,后面连着几日,双痕总是晨昏过去一回。如此,反倒让谢宜华觉得过意不去,歉意道:“听说为着嫔妾的事情,惹得皇上不高兴,让娘娘也跟着得了训斥,真是……”说着瞧了新竹一眼,“都是你这丫头多嘴多舌的,一点子小事,也嚷嚷的阖宫尽知,唯恐天下不乱。”
见新竹不敢说话,慕毓芫含笑解围道:“若不是你如今的情状,新竹也不会慌慌张张的,总归也是体贴你,怕自己的主子受了委屈。”
正说着话,双痕端上茶来笑道:“正是,奴婢们也要学着点儿。”
“这几天多有劳烦帮忙,辛苦你了。”谢宜华接茶放好,自手上捋下一对翡翠镯子来,“原该厚礼答谢你的,只是你常年跟在娘娘身边,不比寻常的丫头,金的银的想来也不稀罕。这副镯子虽说不算贵重,却是从庆都带来的,可别嫌弃,就当是千里送鹅毛罢。”
双痕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不……,那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早先谢宜华获罪之时,双痕应担心牵连到泛秀宫,每每总是多有劝阻,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所以这几日照顾十分周到,也是弥补一下愧疚的意思。慕毓芫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因而笑道:“你们俩拉拉扯扯的,还让不让人说话?快收下罢。”
“你们主子都开口了,还不拿着?”谢宜华顺势把镯子一塞,笑道:“你们俩带着人先出去,我跟娘娘说会儿闲话。”
慕毓芫也抬了抬手,又道:“瞧你气色大好了,看来俞幼安的方子还不错。”
谢宜华点头一笑,“历年大都让俞太医诊脉,是什么样的脾性,自然比别的太医清楚一些。”说着沉吟了片刻,方道:“昨儿杨婕妤的事情,嫔妾总觉得有些古怪,所以才特意过来一趟。”
“哦?你说说看。”
谢宜华“嗯”了一声,回忆道:“昨天杨婕妤过来,并没怎么跟嫔妾说话,略寒暄了两句,便由新竹带着出去了。原本嫔妾也不留意这些,只是娘娘着人来问,方才知道牵连着些许事情,所以入夜又想了想。”
慕毓芫饮了一口热茶,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婕妤这个人生得伶俐,很会察言观色。”谢宜华颔首一笑,往下说道:可是自从嫔妾位分被废,也就再没见到过她的人了。昨儿来的甚是突然,又那般巧合,由不得让人心中疑惑不安,倒像是有所准备而来。”
慕毓芫往侧殿方向望了望,冬日光线虽然带着冷清,却颇为明媚刺眼,不由微微蹙眉,“原本我就有些想不明白,听你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内中必有蹊跷!只是最近事情繁多,一时难以想得通透。”
“娘娘”谢宜华稍有迟疑,低声道:“如果……,来锺翎宫探病的那个人,不是杨婕妤而是别人呢?”
“不是杨婕妤?那是……”慕毓芫诧异的重复着,静了片刻,心中仿佛有光线明亮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泛秀宫见到的确是杨婕妤,而到锺翎宫探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