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分手的时候,夏至伸出了胳膊跟徐奋斗紧紧拥抱。徐奋斗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心里竟也有点难受起来。他想即使夏至偶尔回国探家,自己在哈尔滨而夏至到上海,也是不容易见面的。这一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了。
徐奋斗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渡轮,眼前是无风无浪的胡安德富卡海峡,一群白海鸥飞翔的影子,在海水中像鱼群掠过。回望维多利亚岛,只见一团浓浓的绿色,渐渐沉入海里……
很久以后,徐奋斗回想维多利亚,几乎想不起那个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两只飞到房顶上的鸡,鸡冠如血,鸡爪如钩,油亮的羽毛在风中翻飞,温和的小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四周,一唱一和地像在演二人转。那只公鸡一声怒吼,岛上的树叶子都被震得哗哗落下;那只母鸡咯咯嗒嗒,长一声短一声地,犹如贴着他耳边叫唤,真让人心烦。
1.孕检
郭芝麻急慌慌撞进大钟寺边上的那栋楼房,只见大厅里满眼都是女人。她在心里喊着晚了晚了,还是晚了。倒三趟公共汽车到这里,光路上就得一个多小时呢。她心里有些丧气,这么些人,到哪会儿才轮得上她呢?站排的那些女人说是排着队,哪有个正经的站样儿,倒像一根儿酥酥的天津大麻花,好多股拧成一团,油乎乎地拥在门边。她听见那个戴着尖尖白帽的小护士,拉长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门开了,一个女人红着脸出来,另一个女人忙不迭地挤进去。有个男人撞过来,像是要跟着往里进。小护士紧着关门,门缝里留下一句话:嗳嗳,抬眼看看门上的字儿,一边儿呆着去!
芝麻心想,出门在外,是个城里人就能训你。
门上的蓝字儿有草帽那么大,明明白白写着:孕检。
孕检就是孕检。检查之后在表格上卡个戳,由妇联转回老家去,证明你在外打工没有超生。孕检这两个字儿,芝麻来北京五年,就看了五年,每隔三个月来看一次,倒着写都认识了。其实芝麻心里一点儿都不愿意孕检,一次交50元,三天的活儿都白干了。可每次三个月一过,她又盼着来孕检。每月的4号到10号,按照妇联的规定,就好像是专给河南来京打工的妇女办聚会。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河南老乡,满耳朵是吵吵嚷嚷的女人声音,那声音芝麻耳熟,嗓子吊得又脆又亮又高,就跟梆子戏开了场,热闹得很。三个月听不着,芝麻还真有点儿想。五年下来,芝麻觉着在北京城里做孕检,除了大夫说话和气、屋里的机器光亮,其它呢,跟乡里计生办的“孕检”也没啥不一样。女人还是那些女人,衣服穿得比老家齐整些了,哪管是烫着头哩,可一张口,就知道是个河南老乡。
芝麻交完费,排上队,把前头的人跟紧了,一步一步地挪动。手里的身份证、暂住证、外出务工证,都快攥出水了。这些证件可不敢丢了,要是做不上孕检,乡里让交罚款,一罚好几百块,不值当哩。一想到罚款,芝麻心里就有气。乡里养着那么些个吃皇粮的人,准是发不上工资了,找个茬子就让交罚款。还孕检哩,在北京打工这些年,芝麻的身子一年到头都旱着,一粒种子都播不上,空空的肚子能长出苗来么?男人喜树在家也是旱着,除了种地再养一窝猪娃,一夜一夜陪着猪娃睡觉。喜树搂不上老婆睡觉,只能陪猪娃睡觉,那是命,九个猪娃是喜树的命。要是一个能养到三四百斤,就能卖上好几千块钱。去年婆婆养了七只羊,上了满膘每只都有七八十斤儿,眼看就该出栏了,可不敢大意,羊群就圈在灶房,公爹卷了铺盖睡灶房,跟羊挨着睡,到了大清早一睁眼——七只羊愣是一只都不见了。公爹哆嗦着去喊婆,说树她娘,羊丢啦!婆迷糊着眼问:咋丢的?公爹说,被人偷走了,半夜我伸手还摸着一手羊毛软乎乎哩,咋就被人偷了?婆婆一边往灶房跑一边骂:人咋没把你也给偷走呢?我要是跟你睡一起,半夜先把你卖了再跟人跑,等你睁眼我都跑到驻马店了!公爹丢了羊又挨了骂,哭着闹着说是不想活了。七只羊啊七只,一年花销全指着它们呢。婆婆哭公爹哭,喜树给芝麻打电话让给家邮点儿钱,芝麻握着话筒也哭了。芝麻刚到北京时成天想家,有时候问自己,老家有啥可想的,那地方的人啥都偷,方圆跑不出几十里地,专偷知根知底儿的乡亲。芝麻一家人从不偷别人家东西,别人家就惦记她家的东西,养鸡丢鸡,养鸭丢鸭,见天防贼来偷。喜树敢不跟猪娃子睡一起么?说人也不信,芝麻刚嫁给喜树那年,结婚没三天,喜树就搬到灶房去看牛了。家家的牛都跟人睡,若是头母牛呢,男人和牛就像是夫妻差不多少。喜树夜夜看着牛睡,芝麻就看着鸡鸭睡。芝麻嫁给喜树十几年,说真的没跟喜树在一起睡上几个囫囵觉。好容易等鸡鸭猪羊都宰了卖了,喜树和芝麻上屋睡一夜,就超生了。
芝麻看着“孕检”那两个字儿,眼睛生疼。想着夜夜陪猪娃子睡觉的喜树,心里拱起一股火。怨不得北京人不待见河南人呢。那年芝麻等在保姆介绍所,好容易来个人,问你话,一开口,那人脸就变,摇头就走。介绍所的阿姨都急了,说河南人怎么了?河南人也不个个都是坏人啊,您先试用一周,不行再给我送回来。刘丹妮把芝麻领回家那几天,李阿姨成天像个尾巴似地跟着芝麻,芝麻心里知道,阿姨是怕她……芝麻说不出那个“偷”字。她想你要有能耐,就像喜树守着猪娃一样,一夜夜守着我不睡觉呗。真要干坏事儿,七只羊睡你床头你也看不住。一个星期过去,那天晚上阿姨边看着电视,长长松了口气说:留下吧,你这个傻郭。
芝麻知道自己有点儿笨,上学那会儿,考试能及格就是好事儿。但芝麻勤快,芝麻不怕干活。傻郭听上去,是个好的意思,傻郭从不拿别人的东西。
郭——芝——麻——小护士像唱歌一样喊起来,忽然就乐了:芝麻,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好好玩啊,该你了,快进去吧。
芝麻不笑。芝麻不觉得这名儿有啥好笑的。娘生她的那天,家门口的芝麻开花了,紫色儿的小花瓣,就像芝麻小脸上的耳垂子。娘说这闺女就叫个芝麻吧,芝麻开花节节高呢。这护士还小,没见过啥,不知道村里的男孩儿,还有叫“尿壶”“砖头”“驴娃”“狗蛋”的,那才“好好玩”哩。芝麻一点儿也不喜欢刘伯伯李阿姨管她叫“小郭”,小锅大锅铁锅砂锅还罗锅呢,叫芝麻多好,芝麻能磨香油,论是穷家富家,谁家也离不了芝麻的呀。
芝麻在铺着白床单的小床上躺下来,熟练地解开扣子,把裤子往下退退,露出圆圆的小腹。一台电视样的仪器就架在她脑袋顶上。戴着口罩的女大夫,往她的小肚子上挤“牙膏”,然后用一把硬硬的刷子,在冰凉凉的“牙膏上”抹来抹去。机器吱吱地响着,像耗子磨牙的声音。芝麻知道这仪器叫做“毙超”,她都“毙超”了那么些年,每次躺下,心里仍是害怕那刷子把她的肚子咬坏了。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忽然就觉得喜树好可怜,喜树挨不着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倒让机器啃了,每隔三个月啃一回。是谁发明了这该死的孕检,就像翻兜儿抓小偷那样,让女人把肚子一个个打开,查你偷着生孩子没有。芝麻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还没等芝麻的委屈窜到脸上,耗子磨牙的声音忽然停了。完事儿了,起来吧。女大夫抓过一沓纸巾盖在她肚子上。护士说,表格我们会统一转到省妇联去的,你可以走了。
芝麻仰起身子说:你们给我卡上戳啊。护士就当着她面儿,啪一声把戳卡了。
芝麻放了心,把肚子上的“牙膏”擦净了,扣好裤子,说声谢谢,抿着嘴走了出去。
2.河南老乡
芝麻急匆匆走,一边走心口就有点发疼,50块钱在老家能办多少事哩,置一床被窝打一口箱子;给爹买一件褂子一条裤子还能剩下好几块呢。得卖100斤鸡蛋才能挣下50块,刨去饲料人工防疫针啥的成本费,就得卖200斤鸡蛋都不够。可是念头转回来,要是不出来打工,这一个月500块的工钱就挣不着,挣不着就连这50块都拿不起,拿不起就还不上超生罚款欠下的债,全家人就没好日子过。算来算去,还是到城里打工,比在老家呆着强。50就50吧,就当养了一群鸡,全得鸡瘟病死了呗。
每回做了孕检,芝麻都得这样反复算一算,心里才会好受些。她抬头看看大厅墙上的钟,想着得快些赶回家做晚饭。忽然就听队伍中有人冲着她喊:芝麻芝麻!好久没听人喊她的名字了,芝麻心里忽地一热。那声音嘎崩溜脆的,只有老家的人才这么喊她。芝麻的眼睛刚扫过乱糟糟的人群,一双热乎乎的手,已经把她箍住了。
是凤啊?芝麻有点不敢相信,真的会在这里碰见同一个村儿的凤。凤看上去比在老家时瘦多了,瘦得眼睛都眍了。凤与芝麻同岁,是芝麻去年回家麦收后,带到北京来打工的。芝麻每次回老家,总有那么些大姑娘小媳妇,求着她带她们来北京打工。芝麻经不住人求,那次一咬牙带来了同村的七八个女人,都交给家政服务介绍所了。过了好几个月,芝麻给家政介绍所打电话,才知道她带来的人,跑得就剩下一个人了。有的人是因为人懒又不讲卫生,被雇主家辞了的;也有的是在城里呆不惯嫌钱少又想家,自个儿买了火车票走的。就剩下一个叫凤的女人没走,给一个大款家带小孩儿。芝麻知道凤是走不成的,凤的男人一喝酒就打她,凤想和她男人离婚,男人不干,凤躲进城里头不回,也算是个“逃婚”的意思吧。
凤说:芝麻,看你脸儿圆的,又白又胖,一准过得不错啊?
芝麻嗯了一声,芝麻心说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想想,咽下了没说。
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的,比如说,芝麻每月的工钱多少、吃米饭还是吃面食、有没有电视看、东家待她咋样,啥啥的。芝麻一一答了。凤把芝麻上下打量一番,说芝麻你今天出门,咋不穿上件好看点的衣裳呢?芝麻笑笑说:哪有几件儿好衣裳呀,我是黄鼠狼赶集,出来进去一张皮。凤也笑了。芝麻这才想起来还没问问凤过得啥样,就说凤啊你还真行,到底是挺过来了,其实习惯了就好,也没啥难的……
芝麻的话没完,凤的眼圈就红了。凤接着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芝麻用心地听着,大概是听明白了凤的意思。凤是说,早知道城里人那样抠门儿,说啥也不到城里来了。一天关在高楼上的房子里,脚沾不上土地,也出不了门,就跟圈猪差不多了。带小孩又怕磕着又怕摔着又怕噎着,几个月也睡不了一回踏实觉。可是城里的活儿再难也能学会,受气也不怕,看人脸色也惯了,就是吃不饱饭。那样有钱的一家人,三天两头给孩子买个玩具就好几百块,咋就不让人吃饱饭呢。一顿一小碗米饭,倒是有菜有肉的,刚垫个底儿就没了,一天饿得心慌,喝水喝得一天光上厕所了……
芝麻听得心烦,打断她说:我不怕吃不饱,就怕受气。
凤撇嘴说:咦,饿你几个月试试?人一饿就没力气,咋干活呀?
队伍往前挪了,芝麻被凤拽着,一边说话一边跟着凤走。芝麻想,莫不是还得陪着凤做一回孕检吧,该回家做晚饭了呀。可凤不放她走,凤说今儿见你真是高兴,你家日子好过了,往下也多帮衬帮衬我啊。芝麻说我家日子好个啥,超生罚款没还清,前年又盖了房,到现在还该人家几千块钱没还上呢。凤说你骗谁呢,我听村里人说,你家前些日子刚买一台拖拉机,喜树开着拖拉机满处跑,没把他美死!
芝麻的脑袋嗡地一下炸了。你说啥呢?她瞪大了眼睛问凤。你是说喜树买拖拉机了?我咋不知道哇?凤瞥她一眼说:别装了,你蒙谁也别蒙我啊!芝麻急得脸一下儿通红,她说谁蒙你啊,喜树那个王八蛋,他买拖拉机真没告诉我,他才是蒙我呐!
芝麻说着就要走,她的头脑一阵阵发胀,脚板一阵阵发烫,大厅外头就有公用电话,她恨不能立马打个电话给喜树问个明白。凤一看芝麻的脸色不对,眼看着队伍也快排到地方了,便一把抓住芝麻的胳膊说:你走你的,你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哪天咱俩凑个日子一块儿放假,再好好聊个够。哎,你要是遇着个好点的人家,也想着叫我去啊。
芝麻没心再跟凤扯,一时竟忘了李阿姨说过,不要把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的话。又见凤已跟后头的人借了圆珠笔来,塞在芝麻手里,芝麻想了又划,划了又涂,总算把刘家的电话记全了,写在凤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钞票上头。没忘叮嘱一句说,你可别在中午打电话,人家老头儿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