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屈膝跪下,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这是在做什么?”我惊愕的僵住,别说是我,相信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震得说不出话来。哲哲的脸色雪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缓缓从炕沿上站起。“大汗吉祥!”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跪了一地。
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也作势欲跪。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在我膝盖点地时及时托住了我的胳膊,我诧异抬头,却看见他一脸的心疼和责备:“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我莫名其妙,不明其意。他用力一拽,把我从半跪的姿势拖起的同时竟也把我手里的茶盏给震翻了。
“哐啷!”茶盏落地,茶水溅了一地。我呆呆的看着满地打转的杯盏,愕然无语。到底还是未央机灵,连忙蹲下腰去拾捡碎瓷杯。
我见皇太极的脸色越发难看,琢磨不透他为何生气,只得讪讪的回答:“我在给大妃敬茶。”皇太极眉头拧紧,竟是文不对题的问了句:“烫着没?”我先还没听明白,顿了两三秒后见我不回答,皇太极不耐之余索性蹲下身去,伸手摸上我的裤腿。“哦。”
我又羞又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可真是丝毫顾忌和避讳都没有,我连连缩脚,“不……没,大汗,我没事……并没烫着。”“别动!”他突然低喝,“裤腿怎么是湿的?”手继续往下,“靴子居然这么湿?”隐隐听出他的怒气,我忙伸手扯他起来。四周闪烁如探照灯一样的目光齐刷刷的钉在了我的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不要紧……”一句话没说完,猛地脚下一轻,竟是被他托着腰肢抱离地面,他往边上的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下,将我搁在他的右腿上,毫不客气的伸手将我的靴子拔去,甩到一边。
“未央,回去替你主子拿双干净的鞋袜来!”未央手里还捏着那只破了缺口的茶盏,一时傻眼得没反应过来,皇太极横眉瞪去,目光森冷的如同一柄利剑。“是……是!奴婢遵命!”未央慌慌张张的飞奔出内室。脱去鞋袜后,我的一双赤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瞪着自己光溜溜的脚面,刻意让自己不去理会周围这些目光中隐透的深意。
“大汗。”哲哲在边上曼声启唇,“前几日大玉儿让苏茉儿做了双新靴给我,不如先给哈日珠拉换上,我瞧她和我的尺寸也差不多大……”见他不吱声,忙又解释,“苏茉儿那丫头手巧,宫里的针织女红再没有比她做的好的了。”听得出,哲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想要讨好我,又或者是想要讨好皇太极。
我不清楚这么些年他们这对夫妻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可是哲哲毕竟替皇太极生了三个女儿,也不能说毫无半分恩情。我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说句话,他却只是抿着唇,冷着脸,一言不发。我手里加了把劲,他仍是目光平视,远远的望着对面的龛炉上袅袅的香烟,似乎毫无知觉,我气恼得变拉为掐,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掐出一道甲印。
“我……”终于有反应了,只是吐出话仍是像极了屋外的冰雪,毫无半分热气,“早就吩咐过了,东宫侧妃不必到中宫来见礼,今日是如此,以后亦是如此!”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字字如板上钉钉,没有半点可以让人辩驳反抗的松懈。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杂音,众人屏息沉气。“大汗,奴婢……”未央捧着鞋子焦急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察觉屋内气氛不对,顿时哑了。
“是,大汗。”哲哲平静的应声。我悄悄用余光瞥她,却见她面色惨白,双肩略垮,身影有些单薄而又萧索的。
布木布泰在一旁托着她的右侧手肘,皓齿咬着红唇,眼睛里毫无遮拦的透着倔强的不满。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哲哲翻手用左掌盖住她的手背,使劲捂住。她挣了下,终于不动了。
只是倔强的杏目中渐渐的流露出失落和伤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却又被迫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我不敢再偷窥下去,怕被人看见越发认为我恃宠而骄。我在心里默念,在没有摸透这个翔凤楼内后宫的详细情形前,我还不能太过招摇,以免惹祸上身而无法及时应对。
皇太极习惯性的伸手用掌心替我细细摩挲脚底,这原是做惯了的,可是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做得如此自然,我心一颤,有股暖流缓缓涌起。“别再冻着了,以后入冬就该注意好好保暖。”他低低呵气,接过未央手中的鞋袜,替我一一穿妥。
未央原想服侍我穿鞋,但身子只是稍稍蹲下前倾,最终仍是没敢插手。四下里寂静无声,我从皇太极腿上滑下,踩着暖和的靴子站直了,皇太极握着我的手,眉眼微抬:“今儿宫里摆了三百桌筵席,一会儿大妃出去照应,你们几个也都帮衬着些。”众女俱是乖顺的答应。
皇太极点点头,拉着我径直出门,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出得中宫大门,迎面扑来一阵冷气,我打了个颤。“冷吗?早起应该披件斗篷。”
出门时,身后的小太监递过皇太极的大麾,他接过却没穿,转身披在我肩上,然后拥住了我。我侧头看着他,原本在屋内冰冷僵硬的线条柔软下来,变得感性而又生动。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气恼他,他难道不知道刚才的亲昵和偏宠表露的太过明显,会让我这个还没适应新身份的东宫侧妃平白招来敌意吗?“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兴致勃勃的搂紧我。
我皱了皱眉,他突然拦腰将我抱起,“小心别再把鞋打湿了。”他的宠爱……我在心底低低的叹了口气。算了,其实他这样子对我,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喜悦多过于担忧!“原来你把书房搬到这里来了。”站在翔凤楼三层,凭栏而望,整座大金皇宫,甚至整座盛京城都尽收眼底。按着满人的建筑风格,住处的地基要比前院高出些,所以翔凤楼集后宫的大小七栋房舍的地基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南面处理朝政的金銮殿等建筑,都高出将近四米。
在这样的高度下,翔凤楼更是拔地起了三层,屹立成为整个盛京最高的建筑。“小心风大……”我舔了舔唇,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骨:“建了好多房子啊!”我感慨的叹息,随手指点,“那个……啊,还有那些个,我离开的时候都还没有呢。”揽住我腰身的手臂微微抖了下,而后用力抱紧。
我不觉会心一笑,窝在他怀里:“皇太极,你在给我惹麻烦。”“嗯?”鼻音拖长。“哲哲她们……”“何必在意她们?难道说我眼里只你一人,错了么?以前如此,今后我亦会如此,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懂么?”“我懂的。”
心里不忍心打破这样美好温馨的气氛,却终是不能不面对现实,狠狠心揭去他自我蒙蔽双眼的一层纱布,“可现在你是大汗了,不再是四贝勒了。贝勒爷愿意专宠哪个福晋,那是家事,可大汗要专宠哪个妃子,却是国事。”身份不同,面对的问题大小也就不同。
以往任我在贝勒府肆意猖狂,专房专宠那都仅仅是争风吃醋的小事。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一旦作为皇亲国戚的汗妃外戚势力牵扯进来,后宫的稍有偏差就不仅仅只是妃子之间的争风那么简单了。我不信聪明如他,会不懂得这里头牵扯的厉害关系。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懂。他在使小性,任性的欺骗自己,妄想抛开帝皇的高贵身份,单纯的以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来爱我。这怎么可能?身后是良久的沉默,皇太极的呼吸盘旋在我的头顶,渐渐的,轻薄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我不吱声,只是默默的将头靠在他的胸口。睥睨天下,这个天下终究是他的,但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这一点在我当年向他问出“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时,就早已料知。他不可能不懂……“悠然,你这是在怪我吗?”他的声音在撕裂般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断续。
怪吗?怪他吗?我慢慢仰起头来,望着他坚毅的下巴,那张脸曾经出现在我梦中无数回。曾经,我为天人永隔绝望得心如死灰,曾经,我为咫尺天涯痛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触及一个真实的他。不再是虚无,幻影……“不!我不怪你!”我柔柔的笑起,抛开种种杂念,心中如水般透明、澄净,“我来这里,只为爱你!”我侧转身子,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他,大声说,“我爱你!”
'104'第十九章(1)
就一国之君而言,皇太极的子嗣并不算多,除了大阿哥豪格之外,这几年也就庶妃颜扎氏生了个四阿哥叶布舒,侧妃叶赫那拉氏生了五阿哥硕塞。这两个男孩子今年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而这时豪格早已二十五岁,功绩赫赫,兄弟之间的差距一望便知。如今朝政之上,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太极虽未言明储君人选,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锁定在豪格身上。
这个打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大阿哥,如今执掌着镶黄旗,极受父汗器重。无论从军功还是从战绩,在小一辈的子侄里,他都集聚人气,算得上是众望所归。然而我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历史上最后继承皇太极大统的是顺治皇帝,他的生母是布木布泰,未来的孝庄皇太后。
我无心去猜测以后的种种,那必定又将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夺位之战,多尔衮的摄政,顺治的傀儡,豪格的……罢了,罢了,了解太多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我如今不愿去想那些久远以后的事情。皇太极是我情之所钟,魂之所系,我心里只抱定着这么一个信念,他在,我在,他若不在了,那我必然生死相随……至于储位之争,那已是他人之事,与我何干?这些年不在宫里,我的兰豁尔早在天聪二年就下嫁于科尔沁台吉曼珠习礼,甚至就连敖汉,也在去年嫁给了蒙古敖汉部台吉班第。一切仿佛物是人非,如今后宫里还剩下七位格格。
其中六个俱是由哲哲与布木布泰所出,只一个六格格,还不到一岁,生母乃是原先住在东宫的东宫侧妃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东宫妃……我有些酸涩的想,如果,上天垂帘,这个女儿当真是我前世所生,那该多好。我想要个女儿!想要一个自己的女儿,一个真正属于我和皇太极的孩子!天聪九年二月,皇太极将蒙古二旗,扩充为蒙古八旗,旗色和建制同女真八旗一样,约有一百二十九个牛录,两万五千多人。
这支旗军与汉旗军一样,兵权是直接握在皇太极手中的,每旗设都统一名,下设副都统、参领二名。彼时朝政之上有进言者皆请伐明,皇太极却认为需伺机而行,如今察哈尔新附,人心未定,城郭未修,若是轻于出师,难成大业。下谕旨批复高鸿中、鲍承先、宁完我、范文程等斟酌议定。
皇太极对待汉臣果然重用,未存半分歧视之心。他以一个君王的行动作为表率,使得汉人在大金的地位不再像以往那般受到严重压迫和侮辱。满汉一家……遥想当年手握笔管,书写下的这四个字,如今看来,竟是分外的沉甸及凝重。
皇太极肯礼贤汉臣,厚待汉民,我在欣慰之余也不无得色。这日下得早朝,他径直往东宫而来,早在他进门时我便吩咐未央沏好新茶。“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观其面色,我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伸手将我捞进怀里,嘴唇贴近我的耳廓,低喃:“方才在朝殿之上,十四弟自荐领兵深入察哈尔,搜寻林丹汗余部……”我只觉得耳蜗内痒痒的,一直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过得片刻,他忽然嗤地一笑,我这才恍然愣住。“我已经准了。”他低低的笑,“命他和岳托、豪格、萨哈廉四人领兵一万,前往察哈尔,招抚林丹汗之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多尔衮……自荐往察哈尔招抚额哲……我不敢多想,又或者我宁可相信这件事本身与我毫无关系,这只是多尔衮为了立功而勇于自荐,只是……如此简单而已!因多尔衮一行需经宣府、大同边境,皇太极猜度着大明必会调派宁锦官兵前往支援,于是先行派多铎率兵入宁锦阻扰。
没多久,多铎奏报大军于锦州、松山城外歼明兵五百人,杀大明副将刘应选。三月底,多尔衮的西征军亦有消息传报回盛京,称大军抵达西喇珠尔格,找到了察哈尔囊囊福晋,囊囊福晋率其部将共一千五百户表示愿意投靠大金。少时又有消息传回,已从囊囊福晋处得知多罗福晋及额哲母子在托里图,正欲寻去,又恐额哲不愿投降,于是奏请将多罗福晋之弟、德尔格勒之子三等梅勒章京南楮派遣至托里图劝降。
皇太极当即允奏。事情果然进行的十分顺利,四月二十,大军横渡黄河,抵达托里图。在南楮的劝解下,苏泰母子很快便表示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