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站了起来,从丫头手里接过斗篷。
锦红一眼瞧见了,忙端了两杯热茶走了过来,笑道:“太太和冯少爷喝杯茶暖和暖和再走……”边有些局促地低声道:“太太不听听我唱两句么?”
四姨娘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并未接茶,只微微一笑:“你是唱花旦的吧?有人捧的话也能红一红。今儿咱们还有事儿,就不听了。你也准备准备,改天再说罢了。”
因扭头对呆立一旁的柳承贵道:“你们准备两出青衣,一出花旦,一出武生的戏,好好演练演练。过了年我叫人把你们接到戏园子里头,全幅行头扮上,先唱两出给另外几位股东瞧瞧。他们点了头,咱们就签合同,至于分成什么的,到时候再说罢。”边说,边用手轻轻掩住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柳承贵满脸惶恐,向四姨娘连连作了几个揖,脸上陪笑道:“那就全仰仗着太太给咱们说说好话儿啦。”
四姨娘微微有些得意,却也只淡淡一笑:“看你们的造化吧”,便扭头冲冯思齐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冯思齐说了声“好”,站起身,却又慢吞吞的要走不走的样子,眼睛向柳絮微微一瞟。柳絮是个聪明女子,见他神色,心中疑惑,却也明白他应该是有话和自己说,心里咚咚跳着,脚步便放得慢了些,走在最后。
四姨娘昂首挺胸头前走着,柳承贵含笑陪在一边,福生锦红跟着,就把柳絮和冯思齐落在了后头。冯思齐趁人不注意,从袖子里迅速掏出薄薄的一本书,递到柳絮手里,低声道:“上次去天桥瞧你们的戏,顺便逛书店时看到这个,想着你用得着,就买了,送给你。”
柳絮低头一瞅,见是一本《幼稚园读本》,不禁又惊讶又开心,顿时扑哧笑出声来,因见锦红狐疑地回头望过来,忙将书迅速塞进围裙里,用手摁着,却见冯思齐侧着头会意地冲自己含笑眨了下眼睛,仿佛告诉她这是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柳絮心里便甜丝丝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抿嘴一笑,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语道:
“什么时候买的,都这么久了……”
“就是那帮地痞胡闹那回,我看你唱完了就去旁边书店了。当时人太多,怕你不方便,就没拿出来给你。”他说到这里,脸上虽仍然微笑着,倒微有一些局促起来。
“那次你看我唱了吗?我怎么没瞧见你?锦红说你瞧完她的戏就走了。”柳絮有些吃惊。
“我换了一个你瞧不见的地方看的,你自然就瞧不见了。”他轻轻地嘿嘿一笑,语气里竟是少有的狡黠。
“你干嘛要让我瞧不见?”柳絮冲口而出之后立刻后悔,这让他怎么回答呢?难道要他说是故意的……再说下去就几乎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了。柳絮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子,不再言语,只管低了头往前走,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温柔甜蜜的小情绪在那里暗暗悸动着。
“絮儿!你跟冯少爷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锦红放慢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瞅瞅柳絮,又瞟一眼冯思齐,脸上倒象略有两分不自在似的。
“没事儿。”柳絮按着围裙里的书,胡乱应了一声,却只是瞅着她笑不可抑。
“这丫头听说能上戏园子,喜欢得疯了。”锦红嘟囔了一声。
回冯府的汽车上。
冯思齐冲四姨娘笑道:“您今儿这也算是伯乐相着良驹了吧?”、
四姨娘将披风使劲往身上裹了裹,闲闲笑道:“要说出色,她们这个破戏班子实在算不上。功力也不过中等,估摸着连身好行头都置不起,只能靠人捧了。”
冯思齐听了这话却有些刺心,“不是吧?我觉得很好啊,她唱得很好听……”
“她?她又是谁?”四姨娘嗤地一笑,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瞅着冯思齐,似笑非笑道:“我说二少爷,你不是看上那穷姑娘了吧?玩儿玩儿嘛也就罢了,你要真起了这个心思,趁早算了。你爹,你奶奶可是会生气的。”
冯思齐微微一皱眉,便扭头看向窗外。
四姨娘胸有成竹道:“那姑娘虽然算不上很出众,不过倒能压得住场子。你瞧她即使心里慌了,但脸上始终是镇定的,倒真是块儿青衣的料;人又长得水灵,那种又温柔内里又硬气的小样儿还真挺勾人。只要一捧,一定红得起来。现在多是男旦,我偏要剑走偏锋,让她本色出场。你这回瞧着你四姨的眼光准不准,看她能不能给我赚个金山回来。”
越说越得意,二郎腿跷了起来,高跟鞋半吊在脚上来回摇着,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手炉,就开口哼了几句《武家坡》:
“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可以动心间。腰中取出了银一锭,将银放置在这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哪!”
唱到最后一句,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这一笑就笑得花枝乱颤。
冯思齐心中烦躁,脸上微微绷了起来,闷声道:“四姨有烟没有,给我一支。”
四姨娘不笑了,睁大双眼,惊诧道:“二少爷不是向来不吸烟的?
正文 第十章 冯府的女人们
冯府老太太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如今上了年纪,更加把这习惯发扬光大了。
已经立了春,冬天的气息却仍然浓厚。早上不到六点钟,天还漆黑着,冯老太太就一定要起床了。
老太太是个小个子,脚不沾地地坐在炕上,穿一身黑缎子袄裤,耷拉着眼皮咕嘟咕嘟在那儿抽着水烟袋。一个丫头脱了鞋跪在她背后的炕上,拿着小牙梳替她梳着头,将那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铜钱大小的发髻。
冯老太太自己拿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脸就垮了下来,从镜子里盯着背后的丫头,小瘪嘴儿里惜字如金地冷冷吐出几个字,“右边头发毛了。”------老太太的规矩是头发一定要梳得溜光水滑,纹丝不乱。丫头手一哆嗦,赶紧重新拿着梳子轻轻将她右边额角的几根发丝细细抿好。老太太这才不言语了,又垂下眼皮拿过旁边的盖碗茶漱了一口,吐进地上小丫头手捧的痰盂中。
外间的众人连忙整了整头发拽了拽衣襟,一脸凝重肃穆地鱼贯而入,给老太太请安。
先是老太爷丢下的两房老姨太太,进来满面堆笑问“姐姐睡得好?”,老太太眼皮也不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丫头便搬了两把椅子给老姨太太坐了;接着进来的是媳妇们,只分列两班在脚地上站着;最后是孙少爷孙小姐们在各自奶娘的带领下进来给奶奶磕头。
老太太抬眼瞧了瞧,独不见大孙媳妇,便冷笑两声,轻描淡写道:“咱们家孙少奶奶一定当我老太婆是乡下人,背地里笑话我这么早就起床。”
众人皆屏息低头不敢答言,大太太苗氏连忙向前挪动了两步,期期艾艾地小声说:“娘别动怒,思文昨儿晚上又闹了半宿,把他媳妇折腾得够呛,想是太累了就睡过了头……”
不说还好,一说正触动了老太太的痛处。她抖着尖尖的下巴,将手里的烟袋锅子指着苗氏,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你活活地把我的大孙子弄成了个傻子,没办法了只得买了个破烂死酒鬼的闺女作他的少奶奶,嘛规矩都不懂,成天价惹亲友们笑话……还不都是你闹的?”
苗氏已经四十岁,当着姨太太,小辈儿和下人们被老太太责骂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脸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羞愧难言。
四姨娘忙满脸堆笑上前替老太太捶着背,轻笑道:“娘消消气儿,我晚上想请娘出去听戏去,娘赏脸吗?”边说,边回头冲自己的儿子,三少爷冯思弘使了个眼色,“快把学堂里的成绩单给奶奶瞧瞧。”
三少爷十六岁,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听了此话忙向前一步,从衣袋里掏出成绩册递给了四姨娘。四姨娘满脸喜色,献宝一样双手托着递到老太太手里,笑道:“门门功课都是优,学堂里的先生见天儿地夸弘儿……我这么琢磨着,难不成弘儿也能象他二哥那么出息,也出洋留学去不成?”
话没说完,只听外间丫头们齐声道:“老爷和二少爷来啦”,便听得门帘一掀,冯敬亭和冯思齐父子俩走了进来。
冯敬亭穿一件绛红长袍,外面罩着件赫黄色团花马褂,虽已四十多岁,身段依然潇洒倜傥,一进门就搓着手呵呵笑道:“还是娘这里暖和,我那里笼着两个火盆,还是有点寒浸浸的。”
老太太只要一看见这个独生儿子,顿时就眉开眼笑,“你那屋子头年新粉刷的,房梁又高,可不就显得冷吗?”又赶紧吩咐丫头,“给你老爷拿个手炉来。”
冯思齐便走上前给老太太行礼,恭声道:“奶奶睡得好?”
对这个自幼聪颖,又出过洋的孙子,老太太向来是疼爱有加。当下便将三少爷的成绩单随手搁到炕桌上,拉过思齐的手跟她同坐在炕上,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细细地看了一回脸色,皱眉嗔道:
“这几天我瞧着怎么瘦了些?年轻的爷们儿家就是不知道爱惜身子!从今儿起你跟着我吃饭,包管养得白白胖胖的”,又抬眼剜了苗氏一眼,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都不知道疼!一个弄成个傻子,另一个说送出洋就出洋,好狠的心!那洋人都吃生肉,牲口一样,我孙子在那边可受了苦喽……”
老太太动不动就絮絮地扯出这些话,苗氏只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思齐站起身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含笑对苗氏道:“母亲,您腿不好,坐下吧。”
苗氏连忙摆手,低声道:“在老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儿。快别捣乱了。”
老太太拉长了脸,叭嗒叭嗒抽了几口烟,淡淡道:“你儿子的孝心,就坐下吧。”
苗氏这才挨着椅子边儿慢慢坐下半个身子。冯敬亭跟她对面坐着,对她视而不见,只跟其他几位姨太太说说笑笑。两口子别扭了二十年,如今上了年纪,苗氏见了他仍旧在恨意中带着些窘迫;脸上努力淡淡的,眉毛却挑得老高,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喉咙里却因为局促时不时“啃啃”干咳两声。
早饭摆了上来,只有冯敬亭和两位成了年的少爷陪着老太太吃,几位姨奶奶在一边伺侯着。
冯敬亭拿着筷子一边夹起一个小笼包,一边闲闲笑道:“刚听老四说晚上请娘听戏去?”
四姨娘忙道:“可不是?今儿晚上是粉艳霞的《武家坡》,娘不是最喜欢听王宝钏么?”
“哪个粉艳霞?就是那个说起话来嗲嗲的,被汤司令看上的那个?”冯敬亭一边拿勺子舀着皮蛋瘦肉粥,一边随意问道。
“可不就是她吗?她本来就是我们春明捧红的,结果被司令叫过去唱了几次堂会以后就抖起来了。现在我们春明请她来唱戏,她倒狮子大开口,价钱涨了两倍,见了我也是爱搭不理的。”四姨娘忿忿说道,觉得不解气,又低声骂了一句:“要不怎么说戏子无义呢,骚狐狸精!”
一直没吭声的二姨娘忽然扑哧笑了一声。
四姨娘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语病,“戏子无义”前头还有四个字“婊子无情”,而四姨娘本身就是堂子里的出身。这下犯了她的大忌,当下又羞又气,登时放下脸来,瞅着二姨娘冷声道:“二姐姐笑什么?”
二姨娘顿了顿,从腋下抽出手绢,抹了抹嘴角,慢条斯理地笑道:“我是笑四妹妹一提起戏子来就象火烧了屁股似的,莫不是十几年前出的那档子事儿还记在心里?”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冯老太太的一双筷子已经拍在了桌子上,厉声道:“都给我闭上臭嘴!”
二姨娘和四姨娘吓得噤了声。冯思齐沉着脸站了起来,冲冯敬亭道:“我吃好了,我到外头汽车上等着父亲吧。”说着冲老太太和苗氏各自鞠了躬,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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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头牌优伶
灯节才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天正是柳承贵的四十岁生日。傍晚,柳絮同着锦红在菜市场割了二斤肉,称了几斤白面,又买了些木耳黄花菠菜豆芽,准备回去精心地做一顿打卤面,好好给爹做个生日。
两个人挎着菜篮子,说说笑笑进了胡同,一眼瞧见一个穿着蓝布对襟袄匝腿棉裤的小后生在院门口张望。二人狐疑,锦红便高声问道:“你是干嘛的?在这儿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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