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手里拿着洋铁小盆正在台下人群中穿梭,听见锦红叫他,忙不迭一溜小跑,跑了过来,擦擦头上的汗,笑道:“你叫我?”
锦红便问:“那会有位先生,我瞧着他打赏了,给了多少?”
福生顿时眉开眼笑:“那先生好阔绰,一给就是五块钱哪!”边说边在怀里一阵掏摸,摸出五块大洋捧在手心里,给锦红看,“我不敢放在外头,赶紧收起来了。一会交给师傅,他老人家一准儿高兴死了。”
柳絮和锦红看到五块大洋,脸上同时变色,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锦红才喃喃道:“那冯先生,那冯先生,就这么喜欢我的戏么?我真是羞愧了……”
“冯先生?谁?”福生警觉地望住锦红,脸色有些难看。
“你少管!冯先生可是个好人!”锦红使劲向福生翻了个白眼。
“呦嗬,这么多白花花的大洋,把爷爷的眼都闪花啦!”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阴笑声。
福生不防,手里的几块钱便被一人劈手夺了去。
几个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见背后站着七八个黑衫黑裤的大汉,扎着裤脚,蹬着青布千层底布鞋。为首的方形大脸,却是一对绿豆眼,嘴里叨着一根牙签,似笑非笑地瞅着福生。
“啊,原来是王四哥”,福生忙向来人抱了抱拳,陪笑道:“场子钱咱们昨儿就交过了,连着交了十天的呢,您忘了?”
大汉“噗”一声吐掉嘴里的牙签,满不在乎地笑道:“昨儿交的是场子钱,跟这个不相干!明儿咱们家常五爷四十大寿,你们这些个说书的,杂耍的,还有戏子们常年蒙五爷关照,送份贺礼是应当应份的吧”,说着,便将手里的几块大洋掂了掂,“这个,就算你们的孝心了”。
说毕,背了两手,转头就走。
“王四哥,王四哥,您不能全拿走哇,您多少给我们留俩……”福生忙追上去,不住地向他躬身作揖。
“留什么?这我还嫌少呢!”王四儿停住脚,两眼一瞪,“干什么?不想在这天桥混了还是怎么着?想造反?”
福生不言语了,却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几个黑衣大汉往前走。
王四儿抬起手,一个嘴巴子便撂到福生脸上:“小兔崽子,敢跟爷爷叫板?”
福生捂着脸还未开腔,却见锦红一边大叫着“还我钱!还我钱!”一边扑了上去,揪住王四儿的脖领子就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一把,然后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王四儿吃痛,大叫一声,一把揪住锦红的辫子,将她拎到一边,一个窝心脚将她踹倒在地,赶紧撸起袖子,看见胳膊上一个圆圆的牙印,已经往外渗血了。登时大怒,骂道:“看我不把你这疯婆子抽死!”边说,边狠狠给了锦红一记耳光。
福生见锦红吃亏,哇呀一声怒吼,便蹿上台,从兵器架子上抄起一根长矛便冲王四儿冲了过来,嘴里大喊着:“柱子!小六儿!来贵儿!有人砸场子,快抄家伙!”
那边几个人正在人群里讨赏,见此情形,立刻扔下手里的盆子,随手抄起地下的条凳冲了过来。
正文 第六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承贵本来见今儿的戏目唱得差不多了,便带了个徒弟去街拐角上的文宝斋买些纸笔,意欲教锦红识字。置办完东西刚刚回转,远远就望见那台下尘土飞扬,已打成一片,行人看客皆四下里逃窜。
柳承贵暗叫一声“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近前,却见福生几个手中或刀枪或长凳,已打得红了眼;而黑衫人显然人多势众,已占上风,两三个人正将来贵儿按在地上乱踹。锦红披头散发地也在里面揪着黑衫人乱踢乱咬,柳絮却不知去向。
柳承贵大喝几声“住手!”却没人听他的。正急得浑身冒汗,忽听一阵尖锐的哨声,五六个巡警手持警棍向这边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气喘吁吁的柳絮。
巡警一边挥着警棍将两边人打散,一边吼着:“都他妈吃饱了撑着了?没事儿打架玩儿?该干嘛干嘛去!”
为首的小头目猛可里瞧见王四儿,“呦”了一声,当胸擂了他一拳,嘿嘿笑道:“这不是王四哥?你又在这儿给兄弟们找事儿,你说一帮不懂事儿的屁孩子们,你答理他们干嘛?”
王四儿脸上被挠的指甲痕清晰可见,满嘴里仍旧骂骂咧咧的,也不答言,只微微冲他拱了拱手,便回头用手指定了柳承贵,狠狠地骂道:
“老柳头,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给我滚蛋!明儿别让我在这天桥上再看见你!”
柳承贵听了,慌忙趋身上前,从怀里摸出纸烟,往王四手里递过去,陪着笑求道:“王四哥,孩子们不懂事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俺们这一遭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几个。。。您现在让我们挪地方,我们可到哪儿去呢?这大年下的。。。”
王四儿一把将那纸烟打飞,两眼一瞪:“你们他妈的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天桥这个地界儿你们是甭想混了!”
边说,边冲其他几个黑衫大汉一努嘴儿,便要扬长而去。整个柳家班的人都呆在了那里。
“王四哥是吧?既然这班主都服了软了,您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算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近在咫尺。
柳絮的心扑通一跳,是他,冯思齐!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在这儿冒出来?她有些心慌地回过头去,果见冯思齐从容镇定地站在身后,目光掠过自己,直视着王四儿。
王四儿白眼一翻,正要发作,再一打量说话的这人,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一时倒没太敢放肆,只将双臂当胸抱着,冷哼了一声:“你又是谁?也敢管你爷爷的闲事儿?”
冯思齐并不在意,脸上仍是浅淡的微笑:“我不是谁,不过打这儿经过。他们在这儿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王四哥你说是不是?”说着,手便从裤袋里一掏,笑道:“这儿还有几块钱,你拿去打点酒喝,就这么算了吧,成吗?”
王四儿低头一瞥,见冯思齐手里托着几块大洋,绝不会少于五块,倒是个意外之喜,心说“哪儿跑出来这么个冤大头”,当下便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瞪着柳承贵,道:“得,今儿四哥我心情好,就饶你们这一遭。明儿再瞅见你们跟我炸毛,哼哼!”
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斜睨了冯思齐一眼,便两手背后,大刺刺地扬长成去。
柳家班一众男女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还是锦红最先欢呼一声,跑了过来,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冯思齐的胳膊,一迭声地欢笑道:“冯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冯先生你真是太好了!”
冯思齐瞅着她微笑道:“我去那边一个店里随便逛了逛,一出来就看见这儿打起来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将胳膊轻轻抽了出来
柳承贵走了过来,冲冯思齐抱拳拱手,感激地笑道:“这位先生,姓冯是么?冯先生您这样仗义,实在是让柳某又感激又敬佩。要是不嫌弃,柳某请冯先生到前面小酒馆儿喝杯水酒。”
冯思齐也忙冲他微微躬了躬身子,笑道:“您不必客气,这有个什么?只是,我看这几位小兄弟都挂了彩,恐怕还得几天才能再登场吧?”他说着,便迟疑地从怀里掏出钱夹子,仿佛又觉得有些不妥似的,笑道:“你们的钱都让那人抢去了,再要歇几天的话,恐怕过日子就有些艰难了”。
他打开钱夹,抽出两张钞票,“这里有二十元,几位去买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剩下的应该可以支持些日子。只是,班主不要嫌我唐突就好,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边说,边微微笑着,将钱往福生手里递去。
福生却不知为何突然犯了牛脖子,抬起袖子随便擦了擦鼻血,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瓮声瓮气道:“这点小伤还用买个什么药啊!我们不用你的钱,你还是收起来吧。”
任是冯思齐好脾气有涵养,此时也不免有几分尴尬,脸上虽仍维持着笑意,手里拿着那两张钞票却有些僵,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锦红在背后下死劲儿狠狠在福生后腰上拧了一把,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冯思齐便顺势将钱递到了她的手里,冲柳承贵点了下头,微笑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柳承贵忙不迭地拱手还礼,“这怎么好意思。。。那谢谢冯先生了,冯先生请便。”
冯思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又折转了回来,口内笑道:“老前辈,可愿意带着班子去戏园子里唱去么?说实话,我觉得天桥这地方鱼龙混杂,实在是不安全得很。”
异口同声地惊叫声:“戏园子?!”
柳承贵喃喃道:“谁不愿意进戏园子里唱去呢?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又没有关系,又穷,连身象样的行头都没有,怎么进得去呢?”
冯思齐沉吟了片刻,微笑道:“春明大舞台,老前辈听说过吗?我家里一位亲戚倒是有它的一些股份。这样,过两天我带她来瞧你们的戏,如果她说可以,你们应该就可以进得去了。”
“春明……”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大戏园子,进那里听戏的人非富即贵,他们平时提起来只有艳羡的份儿,哪里敢奢望能进到那里去?
正文 第七章 不速之客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冯思齐没有再来过。
起初,柳絮想,也许他是看福生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肯定会停了场子歇个几天,所以不来了。她心里叹道,在天桥谁会在乎这个呢?漫说不过是脸上破了点皮,就是腿瘸了,台下看热闹的那些人又有谁会在意呢?
她们一天都没歇,第二天照常地出场子。在台下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他,柳絮安慰自己说,应该过个三五天他就会带着他那位亲戚来了;可是十天过去了,他依旧没来。柳絮的心慢慢有点凉了。
柳承贵看出了女儿的闷闷不乐,边吸着旱烟袋边叹了口气,蹲在灶间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有钱的公子哥儿说的话,哪里能全信得?你还真想着他能介绍我们去戏园子里去吗?唉,我们还是混我们的天桥吧。”
柳絮听了却有些刺心,一边懒懒地剁着萝卜,一边不服气道:“爹您说的不对,有钱人难道就不讲信用了?冯先生一出手就是二十元给福生他们瞧伤……不对,还有先前那些大洋呢,就看出人家是个好心肠的人!”
柳承贵在门槛子上敲了敲烟袋锅里的灰,滋啦滋啦紧抽了几口烟,不知道为什么那脸就垮了下来,冷冷道:“为富不仁的太多了。那姓冯的是有钱人,这些钱在他来说也许不过就是吃顿饭的钱,一高兴随手拿出来赏人罢了。当然了,我不是说他不好,只不过是劝你别把这些有钱人说的话太当真。”
柳絮有些气恼,把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上“当”地一撂,直盯着她爹,“爹一说起有钱人,就这么气哼哼的。也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得罪您啦?噢,人家冯先生好心帮咱们倒招出您这些话来了,真是的!”
她气鼓鼓地丢了手里的活计,转身回了屋里。柳承贵倒呆了一呆,女儿向来温柔和顺,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从来没高声过,今儿这是怎么啦?
柳絮合衣躺在炕上,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知道爹的话其实她是听进去了,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戏园子,也许,他只不过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吧,可她却认了真。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不过是公子哥儿闲得无聊溜达到天桥看了两出戏,一高兴赏了几个钱,如此而已,自己怎么还这么天真地奢望着什么戏园子呢?唉,该醒醒了。
她这么想着,闷闷地发了会呆,无情无绪地复又起身,回到灶间去剁她没剁完的萝卜。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班子里只有四个女人。除了她和锦红,就只有十二岁的小桃,和八岁的青杏。青杏已经被她娘接回家过年去了,小桃前几天练功伤了手腕子,锦红又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这大年下灶间里各种活儿理所当然大部分都落在了柳絮身上。
剁好了萝卜,柳絮忽然想起豆腐还没买,也不知道莲花儿婶的豆腐店关门了没有。暗骂了自己一声,柳絮啊柳絮,你丢了魂儿了吗,满脑子都想什么呢?赶紧扬着声音冲屋里叫道:“锦红!我这儿炸萝卜丸子呢,你快去莲花儿婶那儿买豆腐去!再晚怕人家关门过年去啦!”
却从西屋传出来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间杂着锦红吃吃的笑声,“哎哟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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