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望着黄土路上扬起的团团黄尘,心里倒不由得有些感伤起来。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宋少陵的额头,依旧是火烫,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她满心焦急,想着这样的情形去找个寻常郎中未见得能手到病除,反而要耽搁时间。常听冯思齐跟自己谈到洋人的外科手术,言语间很是推崇,不如干脆就去上回锦红去过的那间仁和医院!
主意一定,她将宋少陵留在这个小胡同里暂时坐一坐,自己小跑着出去找黄包车。这里地处偏僻,等了足有半个钟头才等到一辆,对车夫只说宋少陵是突然犯了急病,两个人合力将他架到车上。
柳絮将蓝布褂的碎布遮在宋少陵的脸上,车夫一路小跑,很快就来到了仁和医院门前。柳絮下了车,脸上陪着笑说:“对不住得很,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车夫一听,顿时勃然变色。柳絮忙将身上的褡裢解开,将里面的二斤酱牛肉全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说道:“这里有些酱肉,您拿了家去给孩子吃,算作车钱,行吗?要是不行,我再想办法。”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中年车夫望着油纸包里那一大块酱红的牛肉,咽了口唾沫,脸色和缓下来,伸手接了,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成!”
(下午一更,晚上九点半左右还有两更同时发)
正文 第五十章 分手(二更)
柳絮扶着宋少陵进了医院大门,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了一遍,方蹭到长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一位护士,怯怯地询问应该在哪里诊治。
那护士上下瞧了柳絮两眼,面无表情地说:“先去交钱挂号”,马上就要走开。柳絮急得拦住她的去路,陪着笑求道:“我哥哥病得不轻,麻烦您先给他瞧瞧,我马上回家去拿钱!”
护士不耐烦地说:“没这个规矩,你先拿钱来再说”。正争执间,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他去诊室里,我看看。”柳絮忙回头一瞧,愕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的西洋男子,身上穿着手术衣,正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说着蹩脚的中国话,态度却是十会和善。
那护士的神色立刻变得十分谦恭,忙应了一声“是的院长”,便上前来扶宋少陵。柳絮手足无措地向这个外国男人鞠了一躬,连说了几个“谢谢您”,心想,莫非他就是冯思齐口中的布朗博士么?
柳絮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焦急地等着,过了一会,那个外国男人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皱着眉对柳絮说:“你哥哥腿上的伤口感染了,需要重新清创,消炎,退烧;最重要的是,他胸口这里是被铁器刺中,伤口里混进了铁锈脏物,要立刻打破伤风针——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柳絮心里一紧,轻轻“哦”了一声,嗫嚅道:“那么,就请您给他治一治,我这就回家去取钱。”
外国男人耸了耸肩,温和地笑了笑,“不用急。等医生做完治疗你可以在病房里陪着他,等他清醒过来再去办手续也是可以的。”
不知过了多久,宋少陵吃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不是躺在枯叶堆中,而是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触目所及,是一片白色。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头桌。树林呢?马呢?柳絮呢?他呆怔了一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模糊的记忆里自己发了烧,接着似乎一直在马背上颠簸,原来竟都是真的,不是梦境。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凉的,已经退烧了。那么,这里是?
他费力地半坐起身,立刻,那个娇小的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柳絮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头埋在臂弯里伏在他身边,呼吸停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象被一柄小锤子温柔地敲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惬意。天色已然大亮,她没有走,居然还陪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很想轻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却蓦地停住了。警觉地四下打量了几秒钟,所有的意识瞬间清晰了起来,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里是医院!
宋少陵浑身的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立刻翻身下床,迅速隐在窗户后面,透过窗帘缝隙向外面扫视了一圈。还好,外面人来人往,沸沸扬扬,一眼望上去并没有可疑之处。但是,危险随时会降临,他决不能在这么扎眼的地方多停留一秒钟!他得走,立刻就走!
抬眼望着面前熟睡中的这个女子,一时心乱如麻。是她将自己送来的医院,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这一路上的艰辛。一股热浪冲进眼眶中,他连忙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才将那股热流逼了回去。自从相依为命的姐姐离开人世,他出来进去都是孑然一身,无喜无悲,心是冰冷一团,再没起过波澜。但是,短短三天的相处,这个温柔和善的女孩子却在他心里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没有想到,面对分别,他竟然难过如此。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一双脚却如千斤重,竟是抬不起来。
看着柳絮一动不动的伏在那里,想着她这几日的奔波,一定是累坏了。宋少陵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往下,情不自禁地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怜惜。
忽然,门外的走廊上远远地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和女子的笑语,想是护士来查房了。宋少陵知道再也不能耽搁下去,抬眼望着柳絮,三寸柔肠,几欲挣断。从此一别,再见无期,竟连最后的告别都不能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支凤钗,轻轻塞进柳絮的臂弯中,退后两步,再深深地望了望那个娇小的身影,便决绝地转过身,一狠心从窗户上翻身跃了出去。
柳絮实在是太疲倦了,在凳子上只想略歇一歇,谁知很快就趴在床上睡着了,直到迷迷糊糊中被护士轻轻推了推,才茫然抬起头。
护士说:“咦?病人哪里去了?”
柳絮一呆,这才发现床上被褥凌乱,宋少陵已经不知去向。她心里扑通一跳,环顾屋子四周,见放在桌子上装食物的褡裢已经不见了,柳絮立刻明白了。
“我哥哥可能是心疼钱,偷偷溜回家去了。”柳絮放了心,陪着笑向护士说道,一边站起身来。
“叮当”一声脆响,有东西掉到脚边。柳絮低头一瞧,心里猛地一跳,是那支凤钗。自己拒绝过,但他悄然离开的时候,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柳絮将这支光华璀璨的钗轻轻握在手中,脑海中掠过那个高大而孤独的身影,心中漾起一层无名的伤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走出医院的大门,正午的阳光灼热地刺痛了眼睛。柳絮站在门口想了想,决定先回家。凤钗押在了医院,她要先回家取了钱回来交过医药费,再作打算。至于还去不去冯府,她一时还没有想好。
坐上一辆洋车,柳絮这才有时间想一想眼前的问题。自己和粉艳霞被劫持的事想来应该已经尽人皆知,家里还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爹和冯思齐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过的;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定把他们吓死了。而粉艳霞的死,又该怎么交待,那个陈师长,又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直到此时此刻,这一连串的问题才齐齐涌上心间,柳絮心里倒有些惊慌起来。
家里大门虚掩着,里面是各种熟悉的声音,她听见爹在那里长吁短叹。柳絮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门环,手微微有些颤抖,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院子里原本七嘴八舌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望了过来,继而是一片死寂。
过了三几秒钟,她听见锦红震耳欲聋地尖叫了一声:“天啊,是絮儿!是絮儿回来了!”
然后,她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挺拔俊秀的身影,远远地冲她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急走了过来。而她,已经全然无视满院子欣喜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纵身扑进冯思齐的怀里。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伤心人各有怀抱(三更)
且说柳絮去师长府唱堂会的那天,冯思齐早早地从厂里回了家。头一天他已经跟柳絮约好,这一天散了席之后,他要带她去得亨洋行选几件礼物,等他生日这天,她将正式来冯府作客,亲自将礼物送给家里的这些奶奶太太们。不管怎样,他还是衷心地希望家里人能够接受她,他要为此尽最大的努力。
那天天气晴和,冯思齐心情很好,情不自禁吹起了口哨。他站在廊上一边看着丫头们嘻嘻哈哈地扫院子,一边等着听差在前院擦汽车。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忽然看见四姨娘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一看见他就两手一拍,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地去唱堂会,竟然出了这样的祸事!”
冯思齐脸上勃然变色,一颗心猛地缩成一团,急急问道:“四姨说什么?什么祸事?絮儿怎么了?”
四姨娘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道:“不知哪里跑来一个凶徒在寿筵上行刺陈师长,后来跑进九姨太的屋子。九姨太和絮儿,一个在洗澡,一个在上妆,好端端地被那凶徒劫了去了,现在生死不明。你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天上掉下来这样的祸事……”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冯思齐整个人都懵了,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厉害,一颗心突突乱跳,脑子里混沌一片。
他二话不说便飞奔出去,跳上车向陈师长府邸疾驰而去。师长府前警卫林立,皆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半步也靠近不得。调转车头,复又向警察署驶去,一路上心慌意乱不能自持。他不敢想象柳絮此时此刻是处在怎样凶险的环境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那恶徒会不会打她,甚至于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冷汗从每个毛孔中涌出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警察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他,满面春风地跟这位纺织界富商的少东家寒喧客套。冯思齐惶惶然直奔主题:“局长大人听说陈师长家里发生的绑架案了吧?您派人去追捕凶犯了没有?我的未婚妻就是其中一名人质……”
警察局长递了一杯茶给冯思齐,拍拍他的肩以示慰问,却咂着牙花子两手一摊,皱眉道:“哎呀,冯少爷你不知道,不是蔡某人不办事儿,实在是现在人手不够呀……”
冯思齐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了过去,惶惶然恳求道:“局长大人,求您想想办法,那凶徒一定跑不远……”
蔡局长斜眼瞟了一眼那张支票,为难地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叩着桌子,俯身过来,对冯思齐低声道:“冯少爷,跟您说句实话,其实案发的第一时间,蔡某人就亲自跑到医院去慰问,屁颠儿屁颠儿地陪着笑说要调集全部警力封锁各个路口,一定将凶徒缉拿归案。谁知道人家陈师长躺在床上劈头盖脸给我好一顿臭骂,说这件事用不着我们地方上管,再多事对我不客气……您看看这话说的,那我还管这闲事干嘛?这些军爷们哪个是好伺候的,咱犯不着上赶着讨臊去,冯少爷你说是不是?”
冯思齐茫然从警察署出来,开着车六神无主地满世界乱转,人海茫茫,哪里有柳絮的半点踪迹。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冯老太太这边上房里灯光大亮,人声喧哗。冯思齐一路走了进去,见他母亲,二姨娘,四姨娘,五姨娘几个正陪着老太太打牌,一片欢声笑语。他径直走到牌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姨娘,恳切地说道:“四姨,如今我只能求您想想办法了!您不是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常五爷吗?我知道他神通广大,在**上很吃得开,我想求您跟他去说一说,看能不能请他想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四姨娘已经黑了脸,偷眼瞧了瞧冯老太太的脸色,冲苗氏急急地说道:“太太,您听听二少爷这是什么话?说的好象我跟什么常五爷有多大交情似的。不过是场面应酬而已,离开戏园子,谁还能认得谁?我哪有这本事去求人家?若说着急,出了这样的事,我比谁不急?能想办法我早就想了。花了大把的银子捧小玉秋,光请客送票都不知道送出多少去了,这刚刚才有一丁点要红,人就被劫去了,我那些银子不全都打了水漂了?”
冯思齐听她的口气极是愠怒,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只得按下满腔的急火,低下声气陪笑道:“我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四姨千万别生气。不管怎么说,还请您想想办法……”
四姨娘这才把脸色缓和了一些,摸起一张牌看了看,随手打了出去,方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冯思齐道:“才得了信儿,那陈师长千方百计地压着,还是被人在吴大帅跟前参了一本。大帅那是雷霆震怒啊,派人去医院当面骂了他一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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