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福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怒喝一声:“你又上哪儿浪荡去了?我收了车回来就没看见你!”边说边推了锦红一把。锦红本就头重脚轻,哪禁得住他这一推,一下子摔倒在地。柳絮“哎哟”一声,待要去扶她,却见锦红已经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这一次她很反常地没有还手,反而一头扑进福生怀里呜呜哭了起来,边哽咽着说:
“福生,我再也不浪荡去了,咱俩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
粉艳霞称病不登台已有两个多月,这天的晚场却突然粉光脂艳地出现在了春明二楼贵宾包厢里。
她一改往日的素净打扮,穿了一身梅红的花绫旗袍,周身白辫滚边,长及脚面,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此时的她手持团扇谈笑风生地倚在旁边一位四十来岁一身戎装的军人身上,时不时附在那人耳边低语一番,继而不停地笑得花枝乱颤。
那名军人留着八字胡,豹眼狮鼻,一张大嘴,身材很是魁伟,坐在那里犹如一座铁塔一般。此时他一只大手搂着粉艳霞的腰,脸上洋溢着与他相貌极不相称的宠溺的笑容,侧耳倾听粉艳霞的轻声细语,时不时爆发出洪亮的哈哈大笑声。
包厢外站着几名荷枪实弹的近戍卫兵,与楼下入口处一字排开的全副武装的侍卫遥相呼应,原本喧哗热闹的戏园子里立刻显得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常五爷一手撩着袍子下摆,蹬蹬蹬走上楼来,离老远就抱拳拱手,满面春风地寒喧道:“陈师长!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您不是在南苑驻防吗?”
被称为陈师长的军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见了常五爷,便招手叫他过来,皱眉笑道:“俺这只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比得了你老常逍遥自在。”
边说边宠溺地捏了捏粉艳霞的脸蛋儿,笑道:“我们家老九一定要我陪着她来看场戏,闹得我耳根子疼,这不就来了?”
常五爷看了二人的情形,再听陈师长的话,已经了然于胸,连忙满脸惊讶地说:“陈师长娶了粉老板作九姨太?可喜可贺啊,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儿我一定要补办一份大礼亲自送到师长府邸上去!”
粉艳霞款款站了起来,矜持地笑道:“没两天……也就是上礼拜的事儿,谁都没惊动。”转过头撅着嘴在陈师长肩上轻捶了一拳,嗔道:“都怪你,非说公务忙,都没给我摆个酒,就这么稀哩糊涂就进了你的门儿了,太亏了。”
粉艳霞先前没名没份地跟二路军的汤司令混了两年,没混出名堂,如今易手到其手下的陈师长手上,这里面的内情自是“不可说,不可说”,常五爷不便答言,只是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
陈师长忙安抚地拍了拍粉艳霞的手,笑道:“下礼拜你生日,我给你大大的做个场面,把面子给你找回来就是了。你不是说到时候要请小玉秋来家里过堂会?”
粉艳霞这才复又欢喜起来。
常五爷凑近前,低声笑道:“我瞅着近来走马换将的,有些不寻常,师长能给兄弟透露点情况不能?”
陈师长食指在八字胡上捋了捋,冲粉艳霞说道:“九儿,你跟园子里姐妹们也老没见面了,去看望看望去。”
粉艳霞会意,忙站了起来,带着贴身侍女便向后台走去。
见她走远了,陈师长招手令常五爷跟前坐了,低语道:“最迟不过九月,跟奉天必定要交上火。老常你是自己人,我才跟你透个底,洋米洋面灯油这些不妨暗暗地多囤上些,不会有你的坏处。”
常五爷立刻会意地连连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几乎耳语道:“师长估摸着这一仗打起来,咱们的胜算有几分?”
陈师长这回却是沉吟了半晌,方道:“这话可不敢随便说,搞不好治你个惑乱军心,有八个脑袋瓜子也不够挨枪子儿的……不过呢,那奉天姓张的虽是胡匪出身,父子两个却都不含糊。当然了,咱们吴大帅更是神勇……”他一边说着片儿汤话,一边呵呵大笑;常五爷不住地点头称是,便从袖口中掏出几张银票双手递了过去,恭敬地说:“老常上不了战场,也自当尽些绵薄之力,出点钱劳劳军,给兄弟们办些军粮也是好的。”
陈师长将面前小碟中的花生米拈起一颗抛进口中,将那几张银票大剌剌地接了过来揣进怀中,十分满意地拍了拍常五爷的肩,附耳对他说道:“你那些城外的仓库,趁早挪挪窝儿。真交上手,枪炮无眼。”
常五爷面色一凛,立刻站起身跟陈师长拱手告别:“师长歇着,兄弟暂且告退。”
且说粉艳霞带着两个婢女,从后门出去,一径向后台行来。柳絮的《贵妃醉酒》才刚下场,正站在后台更衣室里伸开两臂由阿嫂替她脱卸凤冠霞帔
粉艳霞风摆杨柳地一路款款走过来,将门帘一掀,便冲柳絮扬声笑道:“玉秋老板好久不见啊。下礼拜我过生日,想让你去给我唱一场堂会,玉秋老板赏脸吧?”
柳絮一愣,抬头见是她,便微笑道:“咦?粉老板病好了?什么时候登台?”
粉艳霞娇滴滴叹了口气,闲闲地剔着指甲,笑道:“不唱喽——再唱也只唱给师长一个人听。”她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在柳絮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笑吟吟地斜睨着柳絮,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上礼拜嫁给了陈师长——陈师长你知道吗?他可是吴大帅的爱将。”
她轻轻挥着团扇,半张脸隐在扇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瞅着柳絮,见柳絮只微笑着说了声“恭喜粉老板啦”,便忙着脱换行头,仿佛并未在意她所嫁的大人物,不禁有些微恼。
她将笑容一收,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地冷声说道:“下礼拜师长为我做生日,让你去给我唱一场堂会!”
“你难道不会说一个“请”字吗?”锦红此时也下了场,“呼”地一甩帘子,走了过来,瞪着粉艳霞,“嫁了个师长做姨太太,很了不起?上这儿显摆个屁!”
柳絮忙将她的手一拉。锦红还要再说,粉艳霞脸上已红一阵白一阵,一言不发地从身后婢女手中拿过一个喜封,甩在桌上,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二百块,拿去!”
锦红怒道:“谁要你的钱,玉秋老板不伺侯你!”说着便要把那喜封扔还给她。
一直沉默的柳絮却按住了她的手,将喜封接了过来,抬头看着粉艳霞,淡然一笑:“谢谢粉老板。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天?我好准备准备。”
粉艳霞站起身,边走边说:“下个礼拜三,我派车来接你”,她扭着腰肢旁若无人地向外走,经过柳絮身边又停下脚,凑近柳絮耳边低笑道:“我以为玉秋老板是怎样清高的一个人儿呢,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钱真是个好东西。”边说边哈哈大笑着,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一径去了。
锦红大感意外,难以置信地地瞅了柳絮半天,用力跺了跺脚,懊恼地说:“絮儿?你真要去给她唱?我简直不相信!你怎么这么不硬气了?你听听她笑话的,我都替你臊得慌!”说着,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柳絮用湿手巾擦着脸,轻呼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就快要不唱了。现在得抓紧时间多攒些钱给我爹以后过日子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来历不明的孩子
“你才刚有点小名气,怎么就要退隐了?这也太可惜了!”锦红瞪大了眼睛,“一定是冯家说什么了?”
“我不想让他为难……”柳絮无声地笑了笑:“他已经给我报了名,新学期我就要去女校念书了。所以,我想趁现在多攒几个钱,等我不唱了就让爹他们做个小生意,晚年不至于太辛苦。”
锦红呆了一会,喃喃道:“你不唱了,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还回天桥去?那毒太阳烤着北风吹着的日子我可是过够了……”
柳絮也明白眼下班子里的其他人能在春明跑跑龙套,其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不唱了,别人也就没戏了。她踌躇着不知如何向众人交待,唯有抓紧时间努力多赚钱。
收拾完,大家出了戏园子一起往家走。搬来的新居离春明不过隔着三四条街,众人正说说笑笑地沿着马路走着,正巧常五爷的汽车从身边驶过。常五爷头探出车窗,笑嘻嘻地叫了声“玉秋老板,可要我捎你一程子?”
柳絮站住脚,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微笑道:“谢谢五爷,我们很近,马上就到,就不劳烦您了。”
常五爷倒也没多说什么,又嘻笑着寒喧了两句,汽车便绝尘而去。
柳絮松了口气,转头冲锦红笑道:“这常五爷近来倒规矩得很,不来臊皮我们了,……”一转头,却见锦红绷着脸拧着眉,眼睛瞅着别处,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柳絮见她的样子,心里倒是很高兴,微笑道:“咦?你当真是改过自新啦。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了?”
锦红的两道眉毛拧成了川字,满脸不耐烦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柳絮心里微微诧异,倒也没往心里去。
路边的小饭铺子没下门板,里面还亮着灯。小六子望着那灯光,咽了口唾沫,悄悄说:“肚子好饿……”
柳絮耳朵灵,立刻听见了,笑道:“走,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去。六儿想吃什么?卤煮火烧?羊肠汤?”她忽闪忽闪眼睛,忽然爽朗地笑道:“不!今儿姐请客,咱们吃炒菜!”
小六子,来贵儿和小桃儿立刻欢呼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向小饭铺走去。唯有锦红抚着胸口弯腰皱眉地原地不动,一脸厌恶地说道:“可别提什么羊肠汤了,一听我就想吐……”话没说完,已经捂着嘴,急冲到路边,一张嘴,哇的一声狂吐了起来。
柳絮惊愕地跟了过去,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骇笑道:“这是吃什么了,吐成这样?还是着了凉了?”
锦红手扶着树,弯着腰,搜肠刮肚地呕吐不止,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地皱眉道:“了不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天天觉得恶心,胃里返酸,才刚在台上差点就没吐出来……”她说到这儿,突然醒悟到什么,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今儿是几号了?”
“今儿是初七,十二号啊,怎么了?”柳絮不解地望着她。
锦红茫然地“啊”了一声,人就软软地靠在了树上,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快说呀”,柳絮也被她的样子吓住了。
“我身上到现在还没来,过了十天了……”锦红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你是说……”柳絮呆了一呆,心里打了个突,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跑江湖的女孩子,自然不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这些闺闱之事,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眼下瞧着锦红的样子,柳絮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磕磕巴巴地说:“不会吧?这后街就住着个郎中,要不咱们去看看?”
小六子几个已在饭铺子门口等得不耐烦,遥遥地向这边叫着:“絮儿姐,你们干嘛呢?”
锦红早已吓得花容惨淡,死命拉着柳絮的手,手心里冷汗淋漓。柳絮的脑子里也是混乱一片,强自稳住心神,冲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进去要吃的,你锦红姐姐有点肚子疼,我陪她去看看大夫,马上就回来。”
后街有个药铺,此时早已下了门板。门边墙上开了一个小洞,糊着黄纸,里面立着一根蜡烛,昏红的烛光映出纸上的黑字“有事请走后门”。两人无心说话,紧抿着嘴唇,一前一后又绕到后门上,急急拍门喊道:“大夫开门啊,看病!”
漆黑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身材瘦削的郎中披了件衫子探出头来瞧了瞧,便将两个人让了进去。
待问明是要来看孕症的,郎中瞧着两个人皆留着刘海梳着辫子,全然是姑娘打扮,不觉冷了脸。
冰凉的手指搭在锦红的腕上,郎中手捋着胡须闭了目细细地诊着。锦红惊恐地死死盯着郎中的脸,从他的神态上揣测着答案;柳絮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郎中睁开眼睛,冷淡地说:“喜脉,姑娘这是有了身子。”
“啊!”锦红和柳絮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声。锦红张大嘴巴,象条濒死的鱼,瞪着无神的眼睛,绝望地望着郎中,颤声道:“这孩子我不要,求求您给我开幅堕胎药吧!”
郎中厌恶地扭过头,冷声道:“我这里只管看病,不管打私孩子!两位还是去找个稳婆做这营生吧,请吧。”说着便站了起来,一幅送客的样子。
锦红两手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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