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又忽地一热,好一瞬失态。轻轻吸了口气,缓缓舒出,这么些年等来,终究不是空……
“院子里的海棠甚好,可曾留意?”
静香略一怔,这怎么倒转了话?可她一没有那份闲心琢磨他话中何意,二也没有那份闲情留意什么海棠,遂回了声“不曾。”便低头将笔尖上的颜料在笔洗中略沾着润了润。
看她抚袖润墨,轻轻拈在手中似正要落笔,却是又悬着腕迟迟不动,目光也再不与他,只凝在笔尖那缓缓沉滴的颜色。这逐客令下得这么安静,这么雅,让庞德佑心中一刻纠结,竟是再找不出言辞应她,只得知趣地抬步绕离了画案。
静香重落座,低头专心那溪水偶溅出的碎光……
房中又静,静得能听到那香炉里白雾流淌的声音。静香低着头,面上清清冷冷,那杂乱不堪的思绪都被自己努力摁在了心底。可谁知,这般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入在耳中都觉嘈杂,眼中根本看不到那溪水,那碎光,总是恍恍着就见那一双人儿骑马欢笑……
心被捏成一团,疼倒罢了,只是喘不得气,不得已抬起头,视线所及都觉乱,却忽见不远处的棋桌前庞将军端端而坐,且并非只是观局而已是自顾自拈了子在解局!
一声小小的、却是极清脆的落子声,搅得静香心里的燥腾地泛起。她极厌旁人动她的棋盘,尤其是她自己走到僵死的棋局!丢下笔起身走到棋桌边,一眼瞟见那大势已去、即将收官的局面,一股小火苗蹿上来,静香第一次知道了咬牙是什么感觉。
从那浅浅不匀的呼吸,庞德佑知道终是惹着了她,却依旧不抬眼,支了手肘拈了子,心平气和道,“怎么,不该如此么?”
“将军!你……”虽是尽力克制,可话一出口竟还是掩不住有些抖,“君子观棋不语。您,您怎能……” pc #^{…
“怎能把你这晾了好几日、碍眼又碍事的棋局收了?”
“将军是为大事之人,许是不能体会这闲散人之闲趣。此局已成僵势,正是给人琢磨推敲之时,您这一解局,民妇这几日将要破局的苦思与乐趣便再无处着落,实在是……强人所难!”
听这向来清冷之人竟当真动了怒,庞德佑知道自己这次确是把对了脉, “以围地论输赢,除非是永无休止的长生劫,否则只有死局却并无僵局一说。无论怎样胶着,黑白总有输赢。你这一搁好几天,不为两势僵,是为自己落入了自己的套。”
“什么?”静香不解。
“你分明使的是白子,却又让黑子占去六子先机。布局之时非但不肯稍有徇私,反而于黑子竭尽全力。”这寓意何在委实太过明显,可此刻庞德佑却做不得那点破之人,只与她就棋论棋,语调、神色极是清淡,“你只一个人,虽手把两子却依旧一个心思,一天苦思,一天解,只是反反复复。到头来必是势均力敌,而黑子也因为那六子先机总是势压一头。如今只剩套中困顿,何来破局之趣?”
静香一下发怔,却似并不意外,略顿了一刻道,“……多谢将军指点,是民妇愚了。”
看那烟波水眸颓然失神,显见她还痴心不死,庞德佑一时生恨,一时又心疼,“你这是强己所难。这般布局,换了旁的懂棋之人,有如此先机势头也很难落败。这便如行军打仗,以少胜多是奇迹,是说给后人的故事;以多吃少才是胜算,是真正的把握。”
“这盘棋上,它活不了。”
静香疼得眉心微微一蹙,却不觉这话苦,这结果自己又何尝不知,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好在,”庞德佑又跟了一句解道,“人生在世,并非这非黑即白的棋局。”
她的唇边又见那淡淡敷衍的笑,未置可否,低头一粒子一粒子拈去那场终局……
他也随她收子,“正该是糊涂活着,随遇而安。”
从大将军口中听到这般言论,静香虽是心沉,依然有些惊讶,“糊涂活着?”
“是啊。”庞德佑只管收着棋子,“常寻一个歇脚处,停停走走,等来岁月消磨。”
“那岂不就是……浑浑噩噩?”
“明白着就强么?就如你这些日子,不出门,不应客,每日清清醒醒地想你这盘死局。可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翻来覆去,天天挫败,每日饮恨,又有何益?到头来,那黑子白子尚捏在手中不肯终局,却是周遭之未死早已先一步颓去。”
静香怔怔住了手,半晌不回神……
一语戳中心事,疼也不疼,只是将心底的掩藏统统揭开来。这盘局,早在她埋入地牢那一刻就死尽了,可她又追到了京城,苦苦求他不弃,为着私心痴妄着多看一眼、多见一面,这可正是那“捏在手中不肯终局”的愚顽?她早已是往生之人,凡事都罢了,却累他先与老祖母反目,又背弃上司、擅离职守,家法、军规,受了多少苦……如今,好容易每日上进忙碌、欢心展颜,自己却又开始心酸、不平,每日养了这挫败的戾气,饮恨难消,将死局之棋捏在手中,越握越狠……
木木回头瞥一眼那画案,虽是久不作画,笔却在心里是活的,那每一处勾画,每一点颜色都是心之所望、心之所处,如今这般景况,又怎作得出悦人眼目之作?可此刻想来,仔细想来,那画究竟坏在哪里竟依然不得要领。果然,“周遭之未死”已然前一步颓去……
“慕青,”
“……嗯,”
“来,重头来解一新局。”
低头,那棋盘上已是干干净净,曾经那让她不眠不休、彻夜苦思的纠结都不见,只有三百六十一处空白,处处可走,种种可能,可怎么,她心里那一团死疙瘩刚透了口气就空了,整个心都空了……
“……将军,您刚才说院子里的海棠如何了?”
“海棠香。”
“是么?这么早?”
“去看看么?”
“好。”
相约一起出门,静香忽觉肩上一沉,抬头,竟是将军亲手将那薄棉缎的披风披在了她肩上,正尴尬得不知如何应,他却轻声一句“春寒削骨。”便抬步先行。
虽已是夕阳晚照积了一天的浊尘,可一出门的清新扑面依然让静香的心沉停了一刻。天边有云,日头掩得很淡,站在台阶上远远直视,很养眼的光晕,青砖灰瓦的院落浸在其中竟也显得别有一番颜色。每天为了避开庞家小姐的“故事”,静香都是天不亮就起身,踩这黎明前的星光来到明远斋。一进门便是一整天,早就忽略了还有这窗外的天地,心里的空落竟似稍稍有了平缓……
来到那株海棠前,意料之中只见初春的光秃,那偶绽的新绿实在是薄小,夕阳光不足,落在眼中便只若涂了一层嫩嫩不足劲的颜色。
“可嗅得香?”
静香应着话又深深吸了口气,“是何香?”
“风里,初萌的香。”
她闻言淡淡一笑,“您这香,是想出来的。”
庞德佑并不否认,凑近一小枝嗅了嗅,悠悠闲闲道,“这就叫糊涂活着。”
“将军一向如此么?”
“所以才得见旁人见不着的。”
“不如说,才会想旁人想不及的。”
糊涂着,海棠早至,清醒着,残冬尚在。如此绕开来,果然能在苟活中依然嗅得清香么……
她已然会意,他便不再多言,“慕青,你说那副画改名为《晨起》如何?”
静香看着他,双眸渐深,此刻总算知道那画不妥在何处,清晨的溪水,清晨的桑,那颜色竟是乌了……
“如何?”
静香轻轻摇摇头,“不好。”
“哦?”
“不如……就叫《歇脚》。”
庞德佑眉心微微一颤,笑了,“妙哉。”
寻到了那错处,静香的眼里便不见了那海棠枝,想着画中情景,竟越觉不妥,修是修不得了,正好今夜无棋,不如赶一赶。
边与她轻声聊着,庞德佑似极是无意,其实此刻院门口的身影早已收在眼中,遂略略一侧身,将她的人与神采都现给那窥目之中。
“看你那棋,该是多年的功力。可是常与人对弈?”
“……只与哥哥对过。”
“输过么?”
“输过。十岁的时候哥哥骗棋偷我的子。”
“哦?哈哈哈……”庞德佑开怀大笑,“慕峻延啊,你也有这等时候!”
想起哥哥,静香也笑了,再看那秃枝绿芽,竟似当真在风中嗅到一丝清香……
……
多久没有看到过她笑了……盼着她笑,盼着她开颜,怎么此刻落在眼中,承泽的心竟似针扎一般,腿灌了铅再抬不动……
“承泽,来寻将军?”
回头猛见是傅瞻,竟是一时不得应,“嗯?哦,我……”
“一道进去吧。”傅瞻热情招呼着,“将军点了茶点,御赐的极品大红袍,你也来尝尝。”
“不了,我,我明日,明日到衙中再与将军商议。”
“哦,那你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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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二哥?”
承桓轻轻摇着和衣倒在床上的人,没有应声,没有动,黑暗中竟是死气沉沉……
“二哥!”承桓用力推。
“……嗯,”
终于听到他出声,承桓那揪着的心这才略略放开些,“你怎的才回来?今儿你生辰,老太太还等着你去磕头呢。”
“……明儿吧。”
听承泽这沉得几乎不闻的声音,承桓叹了口气,“老太太那儿怎么都好说,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庞家小姐特意为你备了好一桌生辰宴,等了一整宿呢。”
床上的人又没了动静,这番话,他竟是连哼一声都没有。
“等不见你,她后来可着劲儿都砸了,那动静隔着园子都听得到。我还当是怎么……”
“什么??”那没了气儿一样的人突然坐了起来,“亦馨发脾气砸东西?那可是吓着她了?”
这冷不丁的大声吓了承桓一跳,正是想问吓着谁,话没出口就转过了神,“哦,二哥,你还不知道,嫂嫂今儿早起从芳馨楼搬出来了。”
“她搬出来了?回西跨院了?”
“没,住进明远斋了。”
人一愣,不知为何竟不觉惊讶,他知道左相那副画早就成了,可她并没有因此而转回那禁锢之中,因为根本没有人回给老太太说那画成了,将军没有,亦馨没有,她……也没有……
“二哥,二哥?”
“桓儿,二哥累了,要歇了,你去吧。”
“……哦。”
……
天地都似睡去,整座府邸在零星的灯火中诡异得更加黑暗。没有夜行衣,没有飞檐走瓦,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了明远斋。顺着冰冷的墙角坐下,双臂蒙了头,想象着墙那边她暖暖的身影……和味道……
从怀中摸出那一对儿交杯盏轻轻放在地上,他斟了一杯,一口饮下,苦烈的味道激出眼角一滴泪……
☆、第七十七章 醋海翻波
春分过后,天气已是十分稳定的和暖。只是北方本就干燥,今年雨水又不勤,风倒比往年劲,隔三差五就呼呼吹一整天,不冷不热温温吞吞,却是把衣襟、头发吹得乱飞,让人们很是狼狈,心情倒比那天寒地冻还要不耐。
原本换季时总要不适几日的承桓今年似长成了男子汉,这零乱的春竟是不曾奈得他何,只是老太太这归了故里之人倒意外地病倒了。这一来;原本承泽打算开春买了宅院要合家搬出去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
日子一天一天过,将军府中一切都按步就班;却并未因这冷冰冰的规矩和深宅大院的气派而失却家的温暖。这几年边疆稳定;邻邦相安无事,虽则边城偶有小撮匪患,都不足大将军为虑,遂每日在兵部处理完例行的公事,庞德佑便腾出许多空闲在府中陪伴家人。吟诗、赏画,下棋、品茗,偶一小宴,间或出游,日子悠闲而惬意。老太太这一病,虽只是客,庞德佑却以己身为晚辈、将这孝字摆在当头,公务之外推去一切虚礼应酬,每日问医问药,甚是关心。
老太太这么看在眼中,几次想开口说让静香搬回来竟都咽了回去。一来自是为庞德佑有意无意说起想多求几幅画,二来也是私心打算,想着横竖她和承泽两个也见不着,如今自己身子不舒服,实在不用再把这不顺心之人摆在眼前添堵,便也罢了。
于易家的周到,庞家不只庞德佑这一个知礼之人,庞亦馨以往就常往西跨院来,这回倚着老人的病更是整日不离,为的其实也还是承泽,能多与他处一刻,能让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