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她心一紧,正要开口,却见承泽已是站起身往卧房去。
“二爷,你……”
承泽停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只颓颓道,“一会儿把饭菜给丹彤送去。”
“……哎。”
看他闭紧了门,青蔓再屏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这真是越看越糊涂……平日最是个大方义气的,这几年跟丹彤一处,拌嘴抬杠不过是玩儿,但凡有什么都让着她,甚或一次,她不知为何偷跑出去竟是入夜都不见人,惹得贺老将军大怒,也是承泽替她遮掩的,痛挨了家法不说还溜溜儿跪了两天……今儿是怎么了?她究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要命的话,竟是恨得如此!既是怒了,既是有理,怎么又任凭人家捶打?他的心思从没这么难猜过,整日在他身边,定是自己疏漏了什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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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月轻风,沙沙叶吟,雨水充满后,扣在窗上的树影越显丰盛,婆婆娑娑的。再有连日的日头积攒了暖意,让这风也彻彻褪去了湿寒,只清爽爽地怡人。
烛灯下,承泽手执墨笔,凝神专注……
这么些日子,食不知味,睡难安寝,人似久病乏透,又似初伤大痛,一时疯,一时傻,独自较劲,苦不堪言……可今夜静,心出奇地安宁……
笔尖下,湿湿的墨叉与墨点,二十五子布局子子玲珑,三百六十一处考量处处精心……眼中红丝依旧,眉却舒展,宣白的纸上全局入官,无一处涂抹,无一处纠葛,再落笔,再起手,白子,终于赢了……
没有曾经焦灼下那急盼的狂喜,只是淡淡的,嘴角边一丝疲惫的笑……
放了笔,再一步一步地读,再一步一步地解,没有偷巧,没有作弊,这碗水他果然端平。唇边的笑终是晕开些,心里不由悄悄地,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悄悄地跟她说,你看,我赢了吧……你我再无缘对弈,多谢这一残局,够我今生玩味……
忽一酸,眼睛又似被烛热熏了,更觉涩,赶紧眨眨润一润……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口已是凉透的茶,那凉意慢慢滑下,又静了静枯燥的心肺……
今日这苦守不住的心事竟是被那小丫头戳透,本当自己多年习武,该是有些定力,岂料竟是这般失态……可这一顿敲打,倒真似把心里的怨打散了,只实实在在留了吐在耳边的那句话:想她……想疯了……
其实,掖着藏着,真是曝了出来,反倒安宁。想她就是想她,今夜全放开,五官六尘皆是她,是暖,是热,是酸,是疼,都好……
再想平日,只觉愚了,在旁人面前遮掩也罢了,何苦要连自己的心也欺瞒?逼着不想,迫着恨,筋疲力尽……便是如此,依然屏不住,强着空一会儿,人就呆傻,下一刻泛过来,更是燥得如火烤炙!今早终是奈不住,急急派了福能儿回去,没什么要紧明白的指示,只是说去看看府里可好,各处……可都好……都在做什么,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如今这心切终是现在人眼中,多少不堪……
想起丹彤气急发颤的呵骂,承泽不觉有些脸红。三日前她看他忧心,问何故,是他自己忙遮掩,打诨道若是你猜出病根儿,我就告诉你因由。这几日不见,原不在意,只当她知趣给他清静,却不想这小丫头当真猜了出来,兴致勃勃来找他,竟是被他发疯伤了。想起那手腕上紫青的印子,承泽的心越是不安。
虽则一处长了这几年,也知道她不似一般女子心狭,断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记恨他,况后来青蔓给送了饭过去,听说接了就大口吃,边骂他边吃,可见是已经过去了。可这么想着,心却还是放不下,这丫头别看平日恃宠跋扈,实则也是寄人篱下,他还逢年过节能回家探望,可她自来了,动辄有人相随,再未远离过府门……
起身看看时辰,倒真是晚了,推开窗,晚风送香,想着园子里那棵老弯柳,心似有了灵感先知。正待合窗,又记起青蔓就睡在外间榻上,这么出去定要惊扰了她,遂干脆轻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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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就着月光,果然看到那棵粗枝老弯柳上斜斜躺倚的人。承泽微微一笑,学她小时候教的,打了一个鸟鸣般的口哨。
听到那哨子,看见那白袍的身影,丹彤丝毫不觉意外,扬起手中的酒袋掷了过去,趁他忙接应,赶紧抹了脸上的泪……
将酒袋接在手中,感到这力道是递不是砸,承泽心落地。走过去,席地坐在了树下。仰脖大大灌了一口,烈!辣!没吃晚饭就这么空腹进去,腾地一蹿,烧着了一般,十分痛快!惬意地靠了树,眯着眼睛看那飘飘柳枝后弯弯的月影……
“你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总爱喝酒解闷儿,像什么样子。”
“哼,只许你这大男人矫情得犯了相思病,就不许我这女孩儿家喝口酒解解闷儿么?”
树下顿时没了声音,丹彤悄悄瞥一眼,那人单手掩了额撑在膝上,尴尬得似连月亮都想躲,丹彤不觉笑出了声。
静夜中这笑声突兀兀地,显得很大,承泽越烫红了,恨得咬牙,这丫头的笑平日听着虽放肆倒还清朗,今儿怎么这么刺耳,扎得他浑身难受!不觉开口辩道,“行了!我说你猜对了么?!”
“哼,”丹彤笑着白了一眼,“这可不是此地无银?!我其实头两日见你就猜着了,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今儿来原是想着求你告诉我真原委的,谁知不过是试了试,你即刻现型,还说得人么?”
承泽自知今日实在失态,可狡辩了一刻仍是无赖, “头两日就知道?说得你本事大了!女孩儿家的,张口闭口说相思,也不知羞!”
被承泽这一拐,丹彤立刻中了计,“怎么?你做的出,我都说不得了??”
“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承泽屏了笑紧着反问,“哎,我来问你,你怎么知道相思病是如何?莫非,你早得过!”
“你!!”丹彤顿时羞红了脸,拽了一枝柳条就抽打他,“你个混帐东西!你个混帐东西!自己不耻不羞,怎么就说到人家头上来了?!”
“呵呵,”承泽边挡边笑,越坏道,“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想的是哪家公子,告诉七哥,七哥给你提亲去。”
“易承泽!!”
听丹彤怒喝是果然恼了,承泽这才握紧了那柳条,“只准你笑人,不准人家说一句?”
“哼!”丹彤一把甩开柳条,“你就是说不得我!枉我还挂心着,想了又想,生怕弄错了伤着你!”
听她这么说,那只缓了一刻的心思又涌了上来,不由抱了膝,讪讪道,“既是知道伤人,就别再提了……”
丹彤低头看,那曾经坦荡荡从无心事的人,如今愁得都变了模样,心再不忍,轻声道,“其实我也不会看,是因着三哥,才这么猜的。”
丹彤家有六个哥哥,只她最小,自是最宠。初来时想家,爹娘倒是说的少,可把哥哥们一个个都说给承泽听,承泽心疼她,便会自称七哥,任她撒娇。今天又听她提到三哥,承泽倒也不觉生,“三哥怎样?”
“你和三哥当年一样,一模一样。”
“哦?是么?”这下承泽真是惊讶,丹彤家这六个哥哥,她其实最近的是六哥,说得最多的也是六哥,于大哥只有敬,甚或敬得有些冷,二哥四哥五哥虽亲倒也平常,可单单是这个三哥,在她的小心眼里是最英明神武最光耀的,有时大话说多了,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一般,承泽说不得更笑不得。可今儿说这儿女情长,怎么倒把这位拉了进来?遂好奇道,“怎么一样?”
“当年我三哥想我嫂子就是如此,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阴着,也不说,也不笑,像变了个人。”
听丹彤已是叫了嫂子,知道这二人终成眷属,心羡慕之后,落落又沉,承泽苦笑笑,“不一样……我和三哥不一样……”
“是啊,”谁知丹彤也没有辩,只随他轻轻叹了口气,“按说,你们怎么能是三哥和嫂子那样的,他们……他们是禁忌。遂我见你那样子,虽像,可也没敢猜是。”
禁忌??承泽猛一震,“你,你说什么?他们是禁忌??”
“是啊,若非如此,我三哥怎会愁得那般?遂我想你虽也似苦得再无半点希望,可怎么也不会是。更况,……”
“丹彤!!”承泽急急打断,“你,你三哥和嫂嫂是何禁忌?他,他们又是如何得偿所愿??”
丹彤显是被承泽突然嘶叫的声音吓了一跳,可也听出他急,遂只略略斟酌了一下便道,“我家与我嫂嫂家原是一族亲戚,不知多少年前祖上分家不匀,兄弟闹翻了,再不往来。又过些年,同是一样买卖,同是一方土地,便开始争,开始斗。到了我们这一辈根本也认不得是亲了,自是彼相更不和善。”
承泽听着,微微蹙眉,记得贺老将军说过,丹彤家在西北边陲,只道那里民风淳良、豪爽侠义,这怎么听着倒像是有些蛮……可也顾不得多想,只问,“既是如此交恶,那三哥是怎么看上嫂嫂的?”
“我也不知道三哥和嫂嫂是如何相识,只是听六哥说他们常偷偷传信、相会……日子久了,情谊深厚,发誓今生非彼此不娶、不嫁……谁知,三哥还没筹划好如何求爹爹去提亲,嫂嫂那边就出事了。嫂嫂的爹爹发现他们的私情,大怒之下要把嫂嫂嫁给旁人。消息传到三哥这儿的时候,离嫂嫂的出嫁之日只有三天了。”
“啊?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三哥才不会听天由命!”丹彤说着神采又是飞扬,“他连夜就骑马冲了去,直接叩门拜见岳丈!结果嫂嫂爹爹气极,说非但世仇难解,也有悖人伦!”
“有悖人伦??”
“嗯,嫂嫂其实在族中长我们一辈,论辈份,我们该叫她姑姑的,这门亲怎么都说不过去。”
啊?姑姑……
“可三哥偏不依!说他不管嫂嫂是谁,今生今世生要与她同寝,死要与她同葬!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是夫妻!谁敢拦他们,绝死相搏!那老岳丈听了气厥!说好!好!你小子有志气!只要你挺过这一次,我就应!三哥立刻拍了胸脯,说刀山火海,绝不能悔!”
这番话直听得承泽热血沸腾,急问道,“挺过什么?”
树上没了声音……
“丹彤,丹彤!”承泽捡了刚才的柳枝拨拨她,“挺过什么?挺过什么?”
“他……他把我哥绑了,扔到了狼群里……”
“啊??” 承泽惊呼。
“两天一夜……”丹彤低低的,终是含了泪,“两天一夜……最后那只狼被我哥撕了的时候,他就昏死过去了……”
只觉得鼻中一股血腥直冲脑门!承泽心震,震得醍醐灌頂!!难怪丹彤总是仰看她三哥,这便是卿卿我我之事,也让他做得如此惊心动魄!相与他,自己,自己这躲躲藏藏的烦愁,实在是,实在是……
承泽的震惊,丹彤倒似不觉,只是道,“遂看你也是一样烦恼,我还是不敢猜是,又有谁能如三哥这般难呢?想你们易家虽遭过大难,可毕竟早早就离了京城,曾经的仇人都再无瓜葛,且你走的时候也小,断不会是看上了仇家的女儿。遂我想,这女孩儿应该就在此地。既如此,这应天府数十镇县,哪还有你们老易家不敢提的亲?这么想着,觉得必是我想错了。可今儿,你又印证了是,我就糊涂了。既是相思,你又到了该成亲的时候,过了这一年的孝,去提亲就是,为何愁得如此?”
承泽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一片混沌!似彻底乱了心志,又似什么都明明白白、清清朗朗起来!听到丹彤问,眼前忽见那藏在心底、魂萦梦牵之人,一时忍不住,竟觉浑身发热、都是力气!心乱,心喜,心也怕,险些,险些他就放了手!!
“承泽,承泽?”
“……嗯,”
“她是怎样?你们到底是怎样为难?”
“哦,” 承泽紧紧攥了拳努力稳了自己,第一次跟旁人说她,他觉得心跳得厉害,一手心的汗,开口也小心翼翼的,“她……她是个新孀之人……”
“嗯?是个寡妇??”
听丹彤用了这么个词,承泽恨,像是心爱的宝贝被旁人轻贱了一般,“哎!!你口下积德啊!”
丹彤不理会,只管问,“她可是还有公婆?可是还在孝期?可是为着这个,所以拒了你?”
“拒我?那倒没有。”
“没有??”丹彤惊叹,这温婉的江南女子也有像三嫂的啊,这个情字可真是……
“我还没跟她提过,想着等这次……”
承泽话还没说完,只听重重一声闷响,“哎哟!”痛呼声乍起,定睛看,竟是丹彤从树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