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楼窗前,眺向府中,百日出殡后,易府也如那润过雨的枯枝,终是褪去了凄惨的白,泛回些曾经的生色,又散了那烟雾缭绕的香火和诵经打醮的纠缠,更觉安宁。大哥入土寻安,嫂嫂出关重生,延寿斋多了捧茶尽孝之人,馨竹园也添了敲棋研墨之声,大丧之后,一切都难得地如人意。可不知为何,承泽的心却似有些空落,又有些憋闷,之前为此提起的那根弦虽忽地松了,却怎么……就是放不下……
开关那日,老太太亲手将灵前跪着的她扶了起来,虽则脸色依然且并未多说什么,可自此让她随在了身边,这份心意便也了然。出殡时,更让嫂嫂的车越过了姨娘紧随其后,易家大奶奶的位子她终是坐实。看在眼中,承泽的心甚觉宽慰,在慕大哥面前也更自如、亲近起来。发丧后回府,老太太在荣进轩当着慕大哥的面唤了他和承桓,说拜过你家嫂嫂,大哥去了,从此长嫂比母,你兄弟二人要懂得孝敬。看她高坐在上实在局促,他赶紧拉了承桓俯身跪拜,心却自那一刻起便有些郁……
“二爷,”
“嗯,”
“晌午有什么想加的菜吗?”
“嗯……叫福能儿,去镇上买碟庆丰园的小笼包,再带一份李记的四喜丸子。”
“……好。”
“哦,对了,别忘了要沾料,不要辣。”
“知道了。”
青蔓应了转身往外走,心还是纳闷儿,这是怎么了?自从山上回来,似再吃不大惯府里的东西,怎么变了花样也不行。原先最不待见镇上这些南方小吃,总嫌手艺不精,做得粗,味儿也淡,如今却是常要福能儿去买。若说是换换口味也倒罢了,可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中午吃不了,剩了,晚上还要热了吃……这也不知是从何而起,问了,只说好这一口儿了。可如今是在自己家可以任由了性子,待回了贺府,怎么好没了人家的面子到外头买了吃?倒不如……青蔓忽地有了个法子,心一喜,脚下便更轻快了些。
承泽走回桌前坐下,看承桓认真地写着功课,他便也拿起了书,翻了两页,返回去又顺过来,横竖是一行也没看进去。倒也不觉恼,只悄悄翻了后页,掖了一张写坏的佛经。昨儿到底还是让他辨出了几处不同,比如这一撇,本该提劲,却飘了,岂止是没有他的风骨,简直就如她那人一般纤柔无骨。这么想着不觉嘴角便牵了一丝笑,这便是了,哪就那么有本事了?几日便能仿了旁人的字,还能以假乱真抄成篇?露怯了吧……
“二哥,你是明日就要走么?”
“哦,不是,后日。”
“那走了,再回来又要等老太太的寿了?”
他微微一怔,是吗?那可就是半年之后了……
“二哥?”
“桓儿,你想不想让二哥常回来?”
“自然是想!可娘亲说二哥读书练功夫正是要紧的时候,哪能总惦着回家呢。”
“啧!”承泽点点承桓的额头,“别老跟你娘亲念叨!若是想让二哥回来,得跟老太太念叨,知道么?”
“嗯?嗯!”承桓赶紧点头,“那我明儿就去!”
“你这傻小子!”承泽敲他一记,“待我走了的啊!”又揽了他的肩,悄声道,“下个月你生辰,跟老太太说想二哥了,听见没?”
“嗯嗯!”
“提前几日就说,别到了跟前儿来不及。”
“嗯!”
承泽这才笑笑,合计着等桓儿过了生辰,就是娘亲的忌,那个时候便是府里不着人来叫,他自己回来也不妨,再往后么……
兄弟二人又读了会儿书,便是午饭时候。承泽领着承桓净了手,一起坐在桌前。饭菜已经摆好:一碗炸鹌鹑、一碟腌鹅脯、一盘青笋、一盅野鸡汤,再就是外头买来的丸子和小笼包。青蔓呈了饭给承泽,又给承桓递过去,却不想承桓竟是推了,“我不吃饭了,吃小笼包!”
“三爷,那是点心,”青蔓依旧推过去劝道,“你先吃些饭,有你最爱吃的炸鹌鹑呢。”
“常吃鹌鹑呢,我就吃小笼包!”
青蔓还想再劝,承泽拦了,“由着他吧。”
青蔓小声道,“吃倒不妨,可那是外头小铺子来的,若是姨奶奶知道了,别以为是咱们……”
“哪那么多讲究?”承泽笑笑,“我吃着就挺好。”说着夹了一个放到承桓的碟子里,“尝尝,二哥这儿尽是好吃的,那儿还有丸子。”
承桓高兴地夹起来咬了一口,承泽问,“如何?”
承桓皱了皱眉,小脸上刚才的兴奋已荡然无存,可看着承泽也不敢太抱怨,只嘟囔着说,“这是什么啊,还不如府里的包子呢!”
“你懂什么?”承泽不以为然,夹了一个到自己碗里,“府里是京味儿包子,这是江南的小笼汤包,两样意思。看这皮儿多薄,馅里汤汁儿也多,比咱那包子味虽淡些,可吃着汤汤水水的别是风味儿。”
“我知道这是小笼汤包!”承桓很是不服,“可这馅儿、这汤儿、还有这皮儿都差远了!嫂嫂的才是好的呢!”
承泽立时一怔,“你说什么?嫂嫂的?”
“是啊,昨儿我跟我娘亲在馨竹园吃晚饭,嫂嫂亲自下厨做的,皮儿薄,汁儿多,馅味儿也足,可好吃了!”
“你们为何在馨竹园吃饭?”
“昨儿下晌我娘亲去找嫂嫂说话,后来嫂嫂留了晚饭,说是做小笼包,就把我也叫过去了。看我们吃的好,嫂嫂也喜欢,赶紧又着人给老太太送了些去呢。”
“是吗?”青蔓听着笑了,“大奶奶那双手还会做饭啊?想着只该是抚琴作画,怎么想得到竟是还会包小包子,必是包得很好看吧?”
“呵呵,”承桓也笑了,“包得可小了,比这个小呢!样儿也精致!”
怎么想不到?承泽心里哼了一声,看那团雪球的时候左捏右揉的,就该想到!随后不再搭话,只埋头吃饭,那碟包子再不碰一下。心里郁得竟是有些恼,这府里统共就这么几处,既是姨娘和桓儿都一道吃了,又知道给老太太送去,怎么就不知也给芳洲苑送些来?真是没眼色,还是就是眼里不见他?自打出了关,旁人与她都成了亲的,老太太亲,姨娘也亲,就连这一直当她是鬼的桓儿,也被拢得不忌了,嫂嫂嫂嫂叫得一个亲,偏是轮到他,一别千里!虽说叔嫂有忌,家下人口又杂,自是不能再一道下棋、吃饭,可偶或在老太太跟前儿碰见了,低头道福,一句二叔叫出口,竟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出关前还说多谢,如今,这个谢字哪还识得?!
包子不能吃了,承桓便也接了饭,青蔓伺候着夹菜斟汤,倒也吃了不少,只是看承泽脸色有些沉,不敢再多说笑。
吃过午饭,承桓就在承泽床上歇晌,承泽也在一旁榻上靠了,依旧捧了那本书。心里虽是还有些闷,却是能专心了,可看几页,总还是不自觉会去翻翻掖在后面的佛经,心恼,干脆拿出来,折了,塞到枕下……
傍晚时分,延寿斋传话过来,要承泽过去,说是贺老将军来信了。承泽不敢耽搁,匆匆赶过去,给老太太行过礼,坐在了身旁。
“贺峰进京了。”
“什么?”承泽一惊,“贺老将军进京了?为何?”
“说是皇上召见老臣。”老太太淡淡道。
承泽不由蹙了眉,当今皇上宠奸臣信谗言,昏庸无道,曾经跟随先皇的老臣在一次次进谏不成之后,纷纷落马。当时承泽的爹爹易伯瀚官拜兵部侍郎,本是个谨言慎行之人,却也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便被牵连其中。虽则最后看在先祖战死沙场、护驾有功的份儿上易家并未遭受灭顶之灾,可爹爹却受尽羞辱,一病不起,不多久便含恨离世。事后,那昏君似也觉有愧,特意给了个爵位要大哥承袭,却被老太太婉言拒绝,后带领易家老小千里离京,发狠道从此易家男儿再不入朝!
“可是边疆又有战事?”
老太太摇摇头,“这几年民生虽不济,可边疆倒还安稳,也闻胡人那边有内乱,可汗之位有争,起了杀戮,遂我想一时半会儿他们腾不出空儿来。况且,贺峰也实在是老了,出谋可以,上阵,力难从心了。”
承泽点点头,老太太这些年虽说远离了朝堂,可心却依然牵挂边疆,与贺老将军常有书信往来,且人虽上了年纪,可依然神思敏捷,对时局也看得十分透彻,断不是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儿郎可及分毫,遂求问道,“那老太太您看……”
老人家长吁了口气,微笑着摆摆手,“不看了,看也无用,待他回来便可知了。横竖,也与咱们无关。”
“嗯。”
“我叫你来就是想说,既是贺峰不在府里,你也就不必往他那儿去了。就在府里练功读书,有什么实在为难的,再去找你师傅。”
承泽起先一愣,之后便大喜,赶紧应下,“如此甚好!”
老太太笑着用力拍拍这贪玩的孙儿,“还要用功才是!虽不指着去投什么功名,可也别辱没你爷爷的名声。”
“老太太说的极是,承泽记下了。”
“嗯。天晚了,就别过去了,跟着我晚饭吧。”
“好。”
一时听着不必再往贺府去,承泽心里着实高兴,虽则老将军于他言传身教,视同己出,却毕竟是寄人篱下,自己又是个倔性子,一个人有了什么心事难处总是憋着,这些年也是不易。如今能留在家中自是千好万好,况他这次也似与以往不同,离愁别绪不知为何多得有些矫情……
有承泽在,老太太特意吩咐晚饭桌上多加了几道孙儿爱吃的菜,便是自己吃不下什么,看着他吃,心里也是高兴。承泽自是明白,竟是用了两碗饭,那一桌子菜也个个都说好吃,又不时说些贺府习武读书时的趣事,逗老人开怀。
祖孙俩用过晚饭,又饮了茶。老太太又是想起打牌解闷,遂招呼人摆牌桌。承泽知道老太太是要他陪打,心里顿觉无趣,不是不想陪老人,实在是那马吊牌不过是女人家消遣之物,根本谈不上什么手段牌局,四十张牌张张都在心底,想不赢都难!每次陪着,他都困烦得两眼皮打架,此刻光是听了,他就已经犯困。可再看老太太那兴致,心想今儿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玲珑,着人去叫姨奶奶来。”
“呵呵,想着呢,红玉已经去了。”
“嗯,再去把静香也叫来。”
“哎。”
承泽一激灵,立刻就清醒,什么?老太太叫嫂嫂来打马吊?呵呵,倒是有趣!不知那百手棋局之心打这梁山好汉的牌是个什么光景?不知那善使黄莺扑蝶之手如何把握这饼子、万字?呵呵,怕是也要烦恼得受不住了!这么想着,竟来了精神,摩拳擦掌的,叫人去芳洲苑取散碎银子来,准备好好赌一番输赢。
姨娘先到,这一场丧让她与老人家甚是亲近,落座便陪着说笑起来,承泽只含笑坐着,并未答话,眼神时不时瞟那门帘子。不一会儿,帘子打起,嫂嫂走了进来……
初春尙寒,她披了一件薄棉缎的白披风,周身素孝,无半点颜色,只在下摆处绣了一枝清冷的绿萼,越显雅淡。发上点了一朵白珠簪,脸上无妆,却那肌肤如脂细润,似凝霜雪,又一点红痣,两瓣粉唇,一眼瞥过,双眸含水,楚楚如烟……
几日不见,她竟似又出落了……
承泽看着,心不知为何,竟是不适,转了头……
蓝月儿看在眼中,也是叹,这倭堕髻也偏是似她这般精致娇小的江南女子才敢挽,头顶的发都梳于一侧盘起,连绵而下,错落有致,又别了那枝小巧的白珠簪,越显清逸。这般人物,真是可惜了……
静香俯身给老太太行礼,而后给姨娘道安。起身,又走向承泽。承泽赶紧站了起来,相互行礼,这么近,他也只看着自己拱手,没看却也知道她必是根本就没抬头……
寡孝之中本不该玩乐,却是这些日子在老太太跟前儿也知道老人家着实没那么多讲究,此番又是特意叫了她来,静香想想便也没好说什么,落座在了牌桌旁。
四人分座,取牌开庄。
只斗了一把,承泽便在心里悄悄笑了,自己真是低估了她,想她会烦恼,却不想她竟是烦得连一张牌都不肯记,只随了上家浑出。面上倒是清清静静的,目光也似盯着牌局,可那心思早不在了,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
承泽看在眼中,不由心生促狭,于是暗中使招儿,助老太太赢了个高兴,又饶给姨娘两局,最后,将嫂嫂拱上了庄家。这一次,闲家联手,合力攻打,静香别说招架,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最后输得双眉紧蹙,满脸通红,抱在荷叶儿怀里的体己小匣子也空空如也。若不是姨娘笑着解围,说自己那份儿不要了,她都不得不差丫头回去重取。
静香又尴尬又窘,悄悄看承泽,一脸的笑,边跟老太太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