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泽诚皱着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嘴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说下去:“是前几天关于您和何小姐的报道,当时您对马经理发了脾气的……”
他当然记得,也知道如今媒体的无孔不入。看到报道的那一瞬间,心里在意的并不是别人,只是白洛遥。他们的联系已经太微薄了,几乎细若游丝,他不希望这些误会再次将彼此还存着的、仅剩的微弱温暖都耗尽,于是在看到的瞬间大发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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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八 何孟欣(4)
可是现在看来,真是讽刺。
怔忡的一刻,望向车窗外,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终于还是记起来了。那天傍晚,电话里她的口吻宁静淡然:“我挂了,有约会。”那时她是在刻意强调“约会”两个字,而当时他并不介意,只当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来,是真的约会。那天在博物馆的捐赠仪式上,他也见到了他们,彼此拖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语。而她见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着过往的心事,逼着她重新回来。有时亦会失望,或者难受。又因为心疼她,只敢若即若离地试探,从来不敢过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着她已经放开了心结,却哪里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说的,已经放开了。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么?
这一刻,展泽诚的心底竟起了从未有过的动摇,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尘埃,覆上了素常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他知道自己远不如外表那么冷静,目光看着的是自己的双手,可脑海中浮现的分明是另外两只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经的他和她,一样的亲密和默契。
到底还是赌气了。
于是长睫轻轻覆下来,他恰到好处地收敛起眸色,语气不轻不重:“有什么要澄清的?”
只这七个字,带了微微上扬的语气,有轻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场景,小李心下有了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借着时远时近、又一闪而逝的路灯灯光,展泽诚低着头,拨弄袖扣。半晌,他终于解下来,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地抿起,下颌绷得很紧,目光的色泽,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总是冰冷的,仿佛此刻手里握着的被扣。
即便穴居,即便不见天日,也总有上来透气的时候。
孙师傅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了一眼新闻,说了一句:“他就是捐了双羊尊的那个人?”饭菜很可口,洛遥连头都没有抬:“是啊,就是他。”
孙师傅摇了摇头:“现在的记者真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头条,绯闻啊偷拍啊,有啥意思?”
“嗨,你是老古董不爱看这些,现在的年轻人可都爱看啊。”一旁有人插了一句,“再说了,人家是正经的男女朋友,哪来的绯闻。”
洛遥吃完最后一口饭,餐盘里干干净净。刚开始学佛教简史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佛家说要惜福,不要糟践粮食,就是该从这样的地方开始做起。
她静静地扬起头,娱乐主播正在播报头条:“展先生默认牵手的女子为交往对象。”
媒体简直是在轮番轰炸,且乐此不疲。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洛遥都不记得自己当时看到,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因为太复杂,连回味都觉得疲倦不堪。于是只能让它过去。他会有他的生活和决定,能放开她,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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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八 何孟欣(5)
放回餐盘的时候,林大姐过来找她:“下午有讲解任务,先别去工作室了。”
孙师傅先下去了。她回办公室慢慢地浏览着资料,觉得热,嘴唇有些干燥。其实工作室的温度和办公室一样,可是工作室就让人觉得冷清,不像这里,同事进进出出,总是很热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她在这里一直地等。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她一遍遍地看资料,可是并不是越看越放心。
读一句,默念一句,回想一句。十分钟过去了,她强迫自己翻过一页,依然惶恐。那些汉字,一个个仿佛在做不规律的组合。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记住了,那是很熟悉的绝望的感觉,一切都是无能为力。
所以才害怕等待吧?因为清洗文物,是重复地做一个动作,那会让自己觉得理所当然,不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徒劳,甚至是病态的。
终于有人来喊她出去。
隔了老远,她一眼认出了来人。立体而美丽的五官,身材轻盈纤长,走路的姿态仿佛猫一样,有无形的媚意——这几天新闻报纸、杂志追逐的焦点人物。洛遥见过她的照片,那些私家的,媒体永远看不到的照片,那时何孟欣在展泽诚身边,还有青涩的美丽,不像现在,明艳得如同绽放的牡丹。
一旁的林大姐也看到了,笑着说:“哎,是她啊,难怪易钦说要我们好好接待一下。”她视力不大好,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赞叹说,“哎哟,真是漂亮啊,比电视上还好看。”
何孟欣是独自一人进来的,神态有些倨傲,下巴总是微微扬着,对工作人员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洛遥陪着她走进青铜馆,心想幸好她并不认得自己,又询问她对什么感兴趣。何孟欣似乎并不爱说话,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最后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随便吧。”
今天下午馆里出奇的冷清,只有寥寥几人在转悠。展馆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尊商代的双羊造型的酒樽。洛遥像往常一样,从捐献人开始讲起。
开口的时候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记熟了。易钦,展泽诚先生,器物的高度,长度……她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参观者是不是在听。她以前遇到的参观者,目光总是在展品上流连,试图将讲解词和展品对应起来。可是何孟欣离展品足足有小半米的距离,目光流转,却不知在关注什么。
许是太久没有讲解了,洛遥发现自己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仿佛隔了空旷的大厅,重又折射回来了。
她讲得很详细,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刚刚跨进门来,于是自觉地凑了过来。
这种事洛遥以前就常干。那时候自己还是学生,有时候景点讲解要付费,就蹭别人的讲解。她自然能体谅,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让那几个学生离展品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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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八 何孟欣(6)
可是何孟欣似乎并不喜欢人多的感觉,她只停留了十几秒,也不管洛遥还在说,就径直走向了对面。洛遥半句话还含在嘴里,很有些尴尬,反应过来后抱歉地对那几个学生笑了笑,追了过去。
语气还是礼貌的,洛遥的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寒意,她继续问:“您是对这个子仲姜盘感兴趣么?”
对方微微挑了眉梢,目光落在展品上,漫不经心地说:“算了,我自己看看吧,太吵了我反倒看不进去。”
很傲慢的神态,下一瞬间就把洛遥当做了透明人。
白洛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等了一下午,接待这样一位客人,她的运气真是不错。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就见何孟欣款款地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着惊喜的娇嗔:“你马上就到?嗯,那好,我等你。”
洛遥的额角不禁跳了跳,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礼貌地对何孟欣说:“那么,您慢慢欣赏。”
何孟欣微扬起嘴角,目光中有淡淡的挑衅,似笑非笑:“稍等一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可惜一旁并没有可以顶班的同事,洛遥半侧着身子望向展厅外,低声讲解起来。
才讲了一半,展厅门口就有了轻缓的脚步声。如此的逆光,那个逐渐走近的人影如同曝光过度的一道成像……洛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原本极为熟悉的青铜馆忽然变得陌生,仿佛所处的是缀着漫天繁星的云端,种种器物被射灯晶亮的光芒围绕着,依稀组成了不知名的星座。
她不得不对孤身而来的展泽诚打招呼:“展先生,您好。”
展泽诚微微颔首,表情似乎和她如出一辙,生硬,又带了些疏离的礼貌:“你好。”
他们并肩往里馆走去,洛遥微微落后了半步。前边的曼妙女子脚步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一侧男子的手适时地扶住了她,低声说了句小心。
鬼使神差地,洛遥看见他的袖口洁白挺括,配了一副银质的菱形袖扣,清贵典雅。
“为什么这里的光线这么暗?”何孟欣不轻不重地抱怨了一句,皱着眉打量四周。
洛遥有一刻的恍惚,听清了她的问话,一板一眼地解释:“在展厅里,太强烈的光线照射会对文物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另外,出于突出展品的目的,我们也会将灯光集中在文物上,方便观赏。”
“白小姐,我们自己看看就可以了。”展泽诚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讲解,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亦是波澜不惊,“谢谢。”
洛遥真是如蒙大赦,虽然心底越来越不舒服,可她由衷地感谢展泽诚此刻的这句话。于是极快地点点头,又挤出了几丝笑:“好的,请慢慢观赏。”最后尽量克制住飞奔的欲望,往展厅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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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八 何孟欣(7)
出馆,一直走到了服务台,展泽诚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不自觉地望向了墙上的那一排照片。那是一排年轻人的照片,是每个季度评选一次的最佳志愿者。他看着那些灿烂而热情的笑脸,忽然就想起了刚才那个匆匆离去的女孩子。曾经她的照片也挂在了上边,而她快活地打电话给他,一直嚷嚷着要庆祝一下。
那天来这里举办捐赠仪式的时候,范馆长发现展泽诚对这个博物馆如此熟悉,十分惊讶。而他不过略微地皱了眉,淡淡地说:“刚才看了下平面图,对于这里的几个馆也是闻名已久了。”
他只是掩去了那段过往,以前他每个周日都来这里接白洛遥。她下班后,就蹦蹦跳跳地挽着他的肩膀,拉着他说:“我的志愿者编号是xxx号,你去给我投一票吧。好不好?”
展泽诚觉得好笑,最后在服务台要了选票,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号码,投进了那个箱子里,然后批评她:“你怎么这么虚荣?”
她不服气:“这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你知不知道?你觉得我讲解得不好吗?你觉得我态度不认真吗?嗯?”
其实上一季度的照片还光荣地挂着呢。照片上小丫头扎着马尾,璨璨地笑着,眉目姣好。他扯开话题,问她:“刚才你们一车人从哪里回来?”
白洛遥咳嗽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倒放轻了语气:“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瞒你啊,馆里去外边做了一场策划展览,我就去帮忙了。哎,真的饿了。”洛遥扯扯他的衣袖,“走吧走吧。”
他站着没动,垂下眸子打量她。
“唉,好吧。其实是去监狱,给那里的犯人展览了一些复制文物,算是一场改造教育。据说这是从国外学来的方法,效果很好。”白洛遥扣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别的就没什么了。”
展泽诚的指间缠着她细长而柔软的手指,心里微微一动,依然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你们同一期的都去了?”
她底气不大足:“啊?”很快看了看他的脸色,又肯定地点头说,“都去了。”
他忍不住一笑,也不拆穿她小小的伎俩,只是说:“以后一个女孩子,不要去那种地方。”
洛遥难得没有和他起争执,甜甜地笑道:“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多少,目光停留在她嫣红的唇角,忽然情难自禁,很快地俯身下去吻了一下。幸好已经走到了馆外,白洛遥也只是推了他一下,微微红了脸,并没有多说话。
依稀还记着她甘洌的气息,就这么密密地钻进了自己的呼吸里,展泽诚略带怔然地回忆起过往,淡淡地想,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变得如现在一般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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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八 何孟欣(8)
何孟欣走在他的身侧,发现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有空?”
那丝笑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