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木原音濑
之一:同学会 BY 木原音濑
走在热闹的街道,感觉冷风不时打在脸上。现在是二月中旬,一到晚上气温就开始骤降,气象报告也说“气温已经快降至冰点……”。
尽管呼吸已经变白,手指也僵硬起来,却不至于感到多冷,那是因为大伙走在一起以及每个人多少都喝了点酒的关系。
黑色厚毛衣加上尼龙制的卡其色外套,搭配下身牛仔裤的穿着,是谷口雅之惯常的装扮,但在第一摊的时候不太引人注目。因为就像女人多半穿着套装或是洋装一样,男人也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便服或西装。
只有鞋子让他有点介意。昨天跟着出去取材,所以脚上是双沾满泥巴的NIKE球鞋。他是很想换一双,但一下班回到家换好衣服后就勿勿出门,连翻鞋柜找出黑色皮鞋的时间也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干事说着“就是这里”,然后推开一家小酒吧的门走进去。点了点进来的人头,比第一摊少了四份之一。
仿佛被欢乐气氛感染似地,这次同学会雅之打算三摊都参加。反正隔天不用上班,家里没有妻小在等,多么优雅的单身生活啊。雅之大概看了一下坐在周遭的同学,年届二十九或三十大关的多已娶妻生子。习惯了一个人睡前喝酒的雅之,看着眼前一脸满足诉说着自己三个孩子的老朋友,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从十几个人的小圈圈里出来,他往洗手间走去。上完厕所出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所待的地方在安静的店里仿佛异世界般喧闹着,有人在唱歌,有人跟邻座的人高谈阔论。大家虽然都有了年纪,遇到同学还是一下子就回到年轻时光。
雅之知道自己有点喝多了,就坐到吧台醒酒。柜台中一个应该年过五十,气质有点像西洋明星的酷酒保问他要喝什么,雅之节制地点了乌龙茶。
这时,他忽然和某人视线相交。是黑川佑一。第一摊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墙边,雅之原本还想说怎么来了这么高又没看过的家伙,后来才发现是黑川。他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要不是领带有点花纹,还真像刚参加葬礼回来。
雅之喝了一口乌龙茶,抬起头来又遇上黑川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这边的男人从前面的通路走过来,雅之还以为他要找自己说话,结果对方走过他面前时只是点点头,随即消失在店内深处。原来只是想去洗手间。
乌龙茶喝到一半的时候,黑川再度从雅之面前经过。还以为他就这样走过,没想到这次对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你不回那边去吗?”
男人这么问。
“我有点醉了。我知道自己酒癖不太好,趁没丢脸前先避难到这里来。”
看到戏谑的微笑,黑川也跟着笑了。
“那里的确有点吵。”
男人扭着身体塞进雅之旁边的高脚座里。他这么坐在旁边,正好挡住雅之看着集团的视线。
他虽然想独处,却没有叫男人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幸亏对方也没有来搭话。雅之喝着乌龙茶边想,这个男人还挺文静的。看着柜台里面架上陈列的酒瓶,雅之忽然好想到遥远的地方去,比如说外国,他想到阿拉斯加去。就在夏季终了,红叶短暂的季节里。不知道哪个出版社肯出钱让他去啊……想也知道不可能,雅之下意识叹了口气。
发现杯子空了的酒保问他还要喝什么。要是真的酒醒就扫兴了,所以雅之点了啤酒。他不经意看向邻座的男人,又遇上他的眼光。就算是社交辞令也好,他觉得好像应该说点什么。
“你喝什么?”
他指指男人手边的杯子。
“马丁尼。”
经他这一说,雅之才发现他的空杯中的确有一颗橄榄。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住哪里?”
从他的身材想像不出说话声音这么小。
“市田。”
“市田哦。”
黑川点了杯盐狗,随即沉默下来。半响,酒保把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黑川用双手捧起酒杯,舔了一下杯缘上的盐。那动作就像猫在喝水一样。雅之忽然想到以前似乎也见过类似的景象,是在学生时代吧。这种看起来一副小家子气的动作到现在还是没变。
也不是特别想知道的雅之礼貌上回问:
“你老家好像是在木根城吧,在当公务员吗?”
不记得是在第一摊还是第二摊的时候,雅之好像听到有人这么说。从他高中时代给人的印象看来,还算满适合他的职业。
黑川是个非常标准的优等生,虽非天才,不过勤能补拙。倘若只是这样,他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厌了。
他是个不擅言词,老是窥探别人脸色的胆小鬼,听说国中时期常受到欺负。进入高中之后,大家都忙着升学,没人有空欺负他,但也没人对这个看来有几分阴沉的同学感兴趣。 不过在国中时代受到欺负的黑川,在高中彻底实践了所谓先下手为强的做法。 只要发现有人对自己不利,他就会把所有小细节一字一漏地告诉老师。有人甚至因为这样把黑川叫成‘狗’。对黑川来说可谓正当防卫,却给其他同学带来困扰。不过说他几句坏话就被瞪,违反点小校规就被告状。
因此同学们都跟黑川保持距离。而黑川虽然不至于再像国中时代遭到欺负,却也形同被同学孤立厌恶,更不用说交得到什么朋友了。
他明明高大,却老是鸵着背走路,看起来就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因为长相还算端正,有些女同学会向他告白。雅之就曾经看过几次他跟女孩子一起下课的情景,可惜哪一段都不长久。雅之有次无意中听到他女友跟女同学的谈话。
“他一开口就跟你讲现在流行什么电器用品,哪家的品牌升级了怎样,真是受不了。刚开始还会随便听听,现在实在愈听愈烦。看到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还会给我摆哭脸。说他两句呢,就真的给我哭起来,恶心死了。”
雅之曾经暗恋过这个边说还边带动作的女同学。后来知道她跟黑川交往,失望的同时也感到嫉妒。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当时的自己因为嫉妒黑川而感到焦躁的心情。
“在老家附近当公务员,见到的都是认识的人啊。”
黑川把盐狗一口气喝光。这个从以前就被大家讨厌的人虽然有所成长,不过脸上依稀找得出一丝往日的神情。
雅之耸耸肩笑着说。
“我很羡慕你啊,你是摄影家吧?”
听到‘摄影家’三人字的雅之赶紧摇手。
“没这么夸张啦,我只是混饭吃而已,出写真集还是遥无可及的梦想啊。”
“我有看过你拍的照片。”
黑川兴奋地眯起眼睛。
“我最近没接什么挂名的工作啊……”
我肯定没看错,男人自信满满地说。
“应该是在两、三年前吧,你不是拍了女性周刊志的封面?”
雅之沉吟了一下。
“好像有这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
“后面目次的地方有打你的名字啊。看到自己高中同学的名字打在上面,我也觉得骄傲起来呢。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是啊……”
听到他的职业是拍照的人,多少都会出现跟黑川类似的反应。
“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好啊。”
“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吧?”
“不出写真集吗?”
拍照的确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也算是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但想像跟现实还是有一段距离。拍照的摄影师能出写真集的没有几个,就跟当了演员却只有几个能大红大紫的状况一样。
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最惨的时候曾经一个月都没收入,完全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刚开始他还不想专属于任何公司,后来看到同学都过着收稳定的生活,难免焦躁起来。说对将来没有不安是骗人的,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事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作。
酒巴的门开了,两个客人相偕离去。昏暗的室内除了同学之外没有其他客人,刚才还坐在吧台一角的男人,不知何时也已离开了。
这时,集团中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就是刚才炫耀自己三个小孩的男人。他在远处跟雅之挥挥手,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出店外。送他出去的其他人发现雅之和黑川坐在吧台,就招手示意要两人坐过去。
“喝完就过去。”
雅之举了举手上的啤酒。
“你不用早点回家吗?”
黑川有点犹豫地问。
“没关系啊。怎么了?”
男人慌忙移开视线。
“没有人在家里等你吗?”
“我还是单身,目前没有女朋友。每天回家就只看到成堆没洗的衣服和脏乱的房间,还真是空虚。”
“……我是跟父母住在一起。”
“也是,你就住在老家嘛。”
话题到这里又中断了。雅之把啤酒饮尽后吐了一口气。
“我要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对方听,雅之站起来时,半响没开口的男人忽然说话。
“我一直有话想跟你说。”
已经转身住集团方向的雅之慌忙转过身来。
“什么事?”
“……你记得铁人竞走那次的事吗?”
“哦、就是那个三十公里马拉松竞走啊?我们好像是在同一队的。”
雅之所上的高中,每年秋天都会举办学生最讨厌的铁人竞走。也就是每五人一组走完三十公里远的崎岖山路。
三年级的时候,雅之跟黑川分到一组。因为男女所走的路径不同,所以得男女分组。班上有二十一个男生,五个一级分下来的话势必有一个人要落单,而落单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黑川。因为没有一组要收他,他也没有主动说要加入某一组。看到黑川缩着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忍心的雅之就问他要不要加入。
“那实在太辛苦了,现在要我走免谈啦。”
“是啊。”
在黑川的注视下,雅之有点不好意思往回走,只好又重新坐回吧台。而黑川就像久等似地跟酒保点了杯螺丝起子。
“你可以喝这么多吗?”
他喝酒的速度太快了。黑川缓缓摇头。
“应该没关系吧?我没喝过鸡尾酒,没想到这么甜又好喝。”
“小心后劲很强啊。”
“这是菲利浦。马龙喜欢的酒,我早就想喝喝看是什么味道了。我从来没在酒巴喝过酒……”
他呆笑着低语。
“谷口你的酒量也不错嘛。”
“我还过得去啦,比较爱喝啤酒。”
“那我待会也点啤酒好了。”
话才说完,黑川已经干掉螺丝起子了。连酒保都惊讶得瞪大眼睛。
“您怎么这么喝酒?称不上半点享受啊。”
“没关系啦。”
黑川因醉而开始湿润的眼睛眯了起来。
“当……当时你找我一组的时候……我好高兴。”
雅之吞了一口口水。都已事隔十年了,他到现在一想起还是觉得后悔。黑川不知道自己一时心软的邀约过后有多么后悔。
当时的黑川虽然瘦高,运动神经却非常迟钝,上体育课叫他做什么都做不好。看他才没一公里就开始气喘吁吁,雅之心中隐约掠过不祥预感。
就因这只慢龟,让雅之这组吊了车尾。铁人竞走是以全组员走到终点为规则,只要有人一慢就会影响排名。找黑川入组的人是雅之,其他组员那副‘都是你找这种家伙进来’的眼神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一看到黑川停下来喘气,雅之就压抑着想骂人的冲动温柔地鼓励他。还猜想他不知走到何时会昏倒,结果真给他发生了。
后来是雅之把昏倒的黑川拖到阴凉的树下。其他组员跑去叫保健老师的时候,俯视着黑川苍白脸色的雅之下意识松了口气。
“我当时在半路就昏倒了吧?是你把我带到树荫下一直帮我扇风。”
黑川闭上眼睛回忆似地说:
“我一直……一直很想跟你道谢,但始终找不到机会。”
把昏倒的黑川交给老师之后,雅之等人再度开始竞走,路上几个同学聊起了黑川的事。雅之永远忘不了同学们那说着“早知道他会在途中昏倒,一开始别跑不就得了?”的刻薄表情。
“我本来想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告诉你,但典礼结束后你人就不见了,我还在校园里找了半天……”
典礼结束后,雅之独自爬上无人的楼顶哭了半天。一想到自己从此不再是高中生,也不能再以学生的身份进入学校的时候,就寂寞得不禁悲从中来。但自尊心不容许他在同学面前掉泪。
三月的气候还有点寒冷,雅之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仰望着无云的天空,然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会醒来是因为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上自己的唇。雅之缓缓睁开眼睛,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他听到有人微微呼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坐起身来,发现黑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