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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胡闹得津疲力尽了。虽然公爵夫人,用她的话来说,非常爱嬉闹,不管怎样叫嚷她都不怕,但是她也感到十分疲乏,想要休息了。夜里十一点多钟开出晚饭;一块不新鲜的干酪,几个用剁碎的火退做馅儿的冷包子,这些包子我倒觉得比任何酥皮大馅饼都可口;酒只有一瓶,这瓶酒多么奇特:深色的大口瓶,瓶里的酒呈玫瑰色,不过没有人喝酒。我走出厢房时,疲惫和快乐得没有一丝力气;齐娜依达在分手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又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
我觉得有一股沉闷而潮湿的夜的气息向我那爇辣辣的脸上扑来;看来,大雷雨就要来临了;乌云逐渐增多,在天空中浮动着,它们那如烟似雾的轮廓明显地改变着。微风在黑——的树林里不安地颤栗,隆隆雷声在遥远的天边某处仿佛在对自己愤怒地发出喃喃怨语。
我从后面台阶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我的老仆人睡在地板上,我不得不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一看见我就说,母亲对我又十分恼火,又要打发他来找我,可是父亲阻止了她。我从来没有不向母亲道声晚安,不让她祝福几句,就躺下睡觉的。可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对老仆人说,我自己会脱衣服睡觉的,我吹灭了蜡烛……可是我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上床睡觉。
我坐到一张椅子上,像中了魔法似的坐了很久……我的感觉是那么新奇,那么甜蜜,我坐着,稍微朝四下望望,一动也不动,平稳地呼吸着,只是有时想起了什么,就无声地笑笑;有时想到我堕入了情网,爱的就是她,这就是爱情,我心头不禁发冷了。齐娜依达的脸蛋在黑暗中悄悄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它浮着,浮着就不动了;她的嘴边还挂着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两眼有点乜斜地、温柔地望着我,目光像在发问、若有所思……就和我跟她分别时那一瞬间的神情一样。
末了,我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自己床跟前,小心翼翼地、没有脱衣服就把头倒在枕头上,仿佛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动充满着我心灵的那一切……
我躺下了,但连眼睛也没有闭上。我不久就发觉,我的房间里不断地射进来一道道微弱的反光……我稍微欠起身子,朝窗子瞥了一下,窗框和那神秘而模糊地发白的玻璃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雷雨,”我心想;好象已经下过了,但它离得很远,所以听不见什么雷声;只是天空中还不断地闪现着不很明亮的、长长的、仿佛有许多枝杈的闪电:与其说它们闪现着,倒不如说它们象垂死的鸟儿的翅膀那样颤抖着、怞搐着。我跳下床来,走到窗前,在那儿一直站到了天亮……
闪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是民间所说的一个雀夜①。我眺望着那片寂然无声的沙地、那黑沉沉的、占地很广的涅斯库奇内公园,以及远处房屋正面有点儿发黄的墙壁,它们在每次微弱的闪光中仿佛也在颤栗……我望着、望着,无法离开了;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微弱的电光,好像跟我心中勃发的那无声的、隐秘的激情相呼应。晨光熹微;朝霞象鲜红的鳞片出现了,太阳冉冉升起,闪电显得越来越淡了,越来越短了:
它们颤抖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了,终于淹没在使万物苏醒而必将到来的白天的阳光中,它们消失了。
我心中的闪电也消失了,我感到极度疲乏,但心绪宁静……可是齐娜依达的形象仍然扬扬得意地在我心上飘荡。不过这个形象本身看来十分平静安泰,它像一只从沼泽草丛中飞出来的天鹅,出类拔萃地离开了它周围的丑恶环境。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同它告别,并且怀着充分信任的崇拜心情拜倒在它的面前……
啊,温柔的感情,和婉的声音,一颗动情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那初恋的、令人陶醉的喜悦——你们在哪里啊?你们在那里啊?
八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去喝茶的时候,母亲责骂我了,不过没有我预料的那么严厉。她一定要我叙述昨天晚上是怎样度过的。我作了简短的回答,把许多细节都略去了,竭力把一切都说得无可指摘。
“他们到底不是commeilfaut①人,”母亲说,“你不必常常上他们那儿去闲荡,你要准备考试,用功一些啦。”
因为我知道母亲关心的是我的功课,她要说的只不过是这么几句话,所以我认为用不着跟她争辩;可是喝完茶之后,父亲挽住了我的胳膊,同我一块儿到花园里去,非要我讲一讲我在扎谢金家看到的一切不可。
父亲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影响——我们的关系也是令人奇怪的。他几乎不过问我的教育,但也从来不伤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他对我甚至很客气……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只是从来不让我跟他亲近。我爱他,我很钦佩他,我觉得他是男人中的楷模——天哪!要不是我经常感到他的手在推开我,那我会多么爇烈地爱他!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只消用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在我的心灵里唤起对他的无限信任。我曾经打开过心灵——我跟他谈话如同跟一个聪明的朋友,跟一个宽容的教师谈话一样……后来他又突然把我抛在一边——他的手又把我推开了,虽然用亲切而温和的方式,但毕竟把我推开了。
有时他高兴起来——那就会像小孩子似的跟我跑呀跳呀,闹着玩(他喜欢各种剧烈运动);有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他对我这般温柔,以至我几乎哭了起来……后来他的高兴劲儿和那温柔的神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不能使我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对我来说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有时,我只要一细看他那聪慧、俊秀、快乐的脸……我的心就会颤栗起来,我的全部身心都会向往着他……他仿佛感觉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会抚慰地随手拍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或是走开,或是去张罗什么事情,或是又突然冷若冰霜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是他所特有的;而我也立刻心里发紧,冷了下来。他难得对我表示好感,但这决不是我那不言而喻的恳求所激起的,这些爱抚的举动总是突如其来的。后来我细细地想了一下我父亲的性格,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对我,对家庭生活都不感兴趣;他另有所爱,并且完全以此为乐。“你能够拿的东西,你就去拿,别屈服于他人;你是属于自己的——生活这玩意儿就是这样,”有一次他对我这样说过。另一次我作为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当着他的面侈谈过自由(那一天他的态度在我看来是“亲切和善的”;所以任何话题都可以跟他谈谈)。
“自由,”他重复着,“什么能给人以自由,你知道吗?”
“是什么呢?”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给予比自由更大的权力。你要是有意志,那你就会是自由的,你就能够指挥别人。”
我父亲首先想要的,也是他最大的意志是生活——他已经生活过了……也许他预感到了他不会长久地享受生活,这玩意儿”:他四十二岁时就去世了。
我把拜访扎谢金家的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讲给父亲听了。他坐在长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来回划着,仿佛很专心,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叙述。他偶尔笑笑,似乎挺快乐而又有趣地不时望着我,还向我提出一些简短的问题和不同的意见来怂恿我说下去。起先我感到不敢提到齐娜依达的名字,可是后来我忍不住了,便开始对她备加赞扬。父亲一直微笑着。接着他沉思起来,伸了一下懒腰,便站了起来。
我记得,他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吩咐给他备马。他是个出色的骑手,善于驯服最野的马,论时间要比莱里先生早得多。
“爸爸,我跟你一同去骑马好吗?”我问他。
“不,”他答道,脸上露出了平日那种既冷淡,但又亲切的神情。“如果你要去,那就独自去吧;告诉马夫,我不骑马了。”
他转过身去,快步走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他在大门外消失了。我看见了他的帽子沿着栅栏移动着:他上扎谢金家去了。
在他们那儿,他待了不到一个小时,马上就上城里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午饭后,我自己也上扎谢金家去了。在客厅里我只见到了老公爵夫人。她看见了,就拿编结针挠挠包发帽下面的头皮,忽然她问我,能不能替她誊抄一份呈文。
“很乐意!”我答道,说着就在椅子边上坐下了。
“不过要注意,字要写得大一点,”公爵夫人低声说,给了我一张不整洁的纸,“少爷,今天就抄行不行?”
“好,我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间的门稍微打开了点儿,齐娜依达的脸——一张苍白的、若有所思的脸,头发随随便便地朝后梳着——在门缝里露出来;一双大眼睛冷淡地瞥了我一下,她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齐娜,齐娜!”老夫人喊道。
齐娜依达没有答理。我把老夫人的呈文带了回去,誊抄了整整一个晚上。
九
我那“强烈的爱情”就从那天开始了。我记得,当时我就有一种类似初次上任去办公的人必定会有的感觉:我已经不再是个年幼的孩子了;我已经堕入了情网。我说过了,我那强烈的爱情是从那天开始的;我还应当补充一句:我的痛苦也是从那天开始的。不在齐娜依达身边,我就觉得非常苦闷:我无法思索,无法干事,整天一个心眼儿地想念她……
我苦闷不堪……可是她在身边时,我的心情也不觉得轻松。我妒忌,我意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我傻里傻气地绷着脸,傻里傻气地献殷勤;一种无法克服的力量还是诱使我去爱她——我每次跨过她房间的门坎时,就身不由己地快乐得颤栗起来,齐娜依达立刻就猜到我爱上她了,我也不想隐瞒;她拿我的爱情寻开心,逗弄我,娇纵我,折磨我。能成为别人最大的快乐和最深的痛苦的唯一源泉和绝对顺从的根由,是令人愉快的。可我在齐娜依达的手中却像一块柔软的蜡。不过,爱上她的不止我一个人:上她家去的所有男人都为她而神魂颠倒——她把他们一个个都拴在自己的脚边了。她时而唤起他们的希望,时而使他们忧心忡忡,随心所欲地支配他们(她把这称做让人们互撞),而她就以此取乐;可他们都不想反抗,都乐于听从她。在她那整个充满活力的、美丽的身上,狡黠和坦荡、做作和天真、文静和活泼特别迷人地交融在一起。在她所做和所说的一切里面。在她的每一个举动上面都有一种微妙、轻柔的美,处处都显示出她那独特的、推涛作浪的力量。她的脸是变化多端的,表情也随之而倏变:它几乎同时流露出嘲笑、沉思和爇情的神情。各种各样的感情,宛如在阳光灿烂的刮风日子里的云雾,不时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轻快地掠过。
她的每个倾倒者都是她所需要的。她有时管别洛夫佐罗夫叫“我的野兽”,而有时干脆叫“我的”,——为了她,他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对自己的智能和其他优点是缺乏信心的,因而一味向她求婚,并向她暗示,别人只不过是空谈而已。马依诺达夫能和她那富有诗意的心弦共鸣:这个感情相当淡漠的人,几乎象所有的作家一样,极力使她相信,或许也使自己相信,他非常爱她,他用没完没了的诗句歌颂她,并以一种又像做作,又像真诚的欣喜表情给她朗诵这些诗句。她既同情他,但有时又稍稍地取笑他;她并不相信他,在听够了他的内心表白之后,就叫他朗诵普希金的诗,据她说,这是为了净化空气。卢申这个爱嘲笑人的、谈吐粗俗的医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也比其他人更爱她,虽然背后和当面常骂她。她尊敬他,但并不宽纵他——有时带着特别的、幸灾乐祸的高兴劲儿让他感觉到他也在她的手掌之中。“我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我没有良心,我是个天生的演员①,”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他说,“啊,好吧!那么您伸给我一只手,我把大头针刺进您的手里,您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会觉得害臊的,您会觉得痛的,您这个好好先生,不过还要叫您笑笑呢。”
卢申涨红了脸,转过脸去,咬紧了嘴唇,但终于把手伸给了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