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野
城市在昏睡中,路灯骄傲地亮着。我坐在马路边,喝着一罐刚从24小时便利店买来的果味啤酒。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我也不愿意对酒精妥协。几分钟就有车辆从眼前呼啸而过,这个时候不必在意超速行驶将会招致的罚单。我看着易拉罐上的成分表,数字和单位字母突然变得模糊,于是摘下眼镜在衬衫袖口上擦了擦。又过了几分钟,没有车辆呼啸而过了。橘黄色的路灯光从背后打在我身上,影子的黑色似乎比平时更浓,像是有深邃的落差,在我眼前凹陷成了一个深渊。几秒钟后,路灯习惯性地熄灭,闪烁几下后旋即再次亮起。滥俗的情绪再次侵略我的神经,在感觉有什么略高于体温的液体要从眼眶渗出时,我猛地抬头,将剩下的果味啤酒一饮而尽。徒劳的逃避自我,却太过猛烈,呛得我连连咳嗽。几乎可以忽略的酒精浓度,不能消减愁闷的温度,却可以点燃它。
“旅程不应该结束。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猜测你的短信仍旧是深夜失眠的无端发泄,这样的话语远远好于“姿势不对,起来重睡”的无聊消遣。
大约是十分钟之后,又呼啸而过一辆满载生猪的货车。
最早一个到达公司,把西装外套挂在座位旁的挂钩上。稍微把昨天尚未完成的工作报表堆叠好,勾画好一天的工作和行程。从抽屉里拿出速溶咖啡,冲泡之后一边搅拌一边打开电脑。同事们的座位上,无一例外地都放着亲人的照片,散乱的文件和用具。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可以先做一些准备,调整情绪。
电子邮箱里堆积了十余封邮件,多半是新的业务联络,还有不少的垃圾邮件。对于这些业务申请和价格报表,我应对起来已经驾轻就熟。简明扼要地回复,没有一句废话。很快进入了所谓的工作状态,效率极高,上班前就完成了所有邮件的回复。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电子邮件,网络会议,诸如此类的时代产物让沟通变得异常便捷。而事实上,应该谁都清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被拉开到史无前例的遥远。人类是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于是所有人很快适应了这个时代,并且乐在其中毫无怨言。很遗憾的是,这似乎包括我在内。
“远野,最近还好么?”
“还行,你呢?”
“忙坏了,下个月的展览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赞助,焦头烂额。”
“尹澈呢,他没有帮你么,这不是他的业务么?”
“别提他了,上个月就辞职去日本了,说是去东京进修,到现在还没联系我,也没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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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褪色,褪色(2)
“上个月?之前怎么都没听他提起过。”
“他一向如此的,不是么。好了,我得去睡了,你也快上去上班吧。安。”
“也是,他一贯如此的风格。我已经在公司了。快睡吧,安。”
这段在MSN上的对话大约是在八点半的时候,开始到结束大约5分钟时间。短短的5分钟,却让我迟迟无法平静下来。对话简短,却唤醒了我内心某个角落的色彩。对方叫安安,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在深圳的一家文化公司任项目策划。对话中提到的尹澈也是大学同学,和安安在同一家公司担任市场营销方面的工作。我们三个昔日的死党,因为工作和各种原因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那5分钟之后的若干分钟,脑海泛滥的全是以“曾经”为句首的语句,每一句都被赋予了沉重的分量,无形地从背后将我压得气喘吁吁。像是今天凌晨我在死寂的街道上看见的深邃黑影,也像是那明灭不定的灯光。
“远野,那么早就来了。吃早餐了么?”
“噢,林总,早。嗯,在麦当劳吃过了。”
“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不会是昨天通宵加班了吧?”
“没有没有,可能还不是很清醒,还有点迷糊。”
“嗯,打起精神来,好好干。”
“好的。”
“对了,这两天内把上一季度的报告交给我。”
“好。”
很快,那短暂的不平静很快得到了抑制。那种重压从背后被强行剥落,我甚至能感受到它倾泻在地上,四处流散。随即,我打开空白的文档,整理好手边的工作计划。
影子隐没了,夜灯熄灭了。
喝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我轻轻默念了他们的名字。
安安,尹澈。还有,季远野。
2 尹澈
深秋的东京比想象中的要寒冷一些,穿上厚重的大衣不太合适,穿单薄的衬衫也不够保暖。于是早晨去涩谷时,顺路在MUJI青山店买了一件纯棉的灰色罩衫,搭配苏格兰风的红黑格子衬衫恰到好处。
一个月下来,基本熟悉了东京地铁的线路,但是仍然会有弄错的时候,毕竟东京的地铁不是上海北京所能比拟的。地铁站里每天都是熙攘拥挤的人群,成群结队地向不同的出口涌去。地铁上有戴着耳机听嘈杂吵闹的摇滚乐的年轻人,视觉系的醒目打扮。有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趁着在地铁上的时间翻看小开本印刷的流行小说。更有三五成群的中学生,玩PSP和NDS。时常能看见令我感到亲切的中文汉字,而完全相异的报站广播却不断加重我的陌生感,在人群里我显得茫然,我总会在这个时刻质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这些念头产生的瞬间,我时常握不稳扶手。
辗转了几趟,终于回到了住处,位于东京北部的上野区。我在东京艺术大学边租了一个阁楼,和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女孩住在一起。小女孩十岁,雪子,没有父亲。
我在东京艺术大学的动画部进修,这是我来到这里的一个月零九天。渐渐熟悉了和自己面貌相像却说着异国的语言的人,熟悉了上下班高峰期密集得压抑的茫茫人群,熟悉了如同蜘蛛网一般的东京地铁线路。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我,依然做着关于动画的动画般的梦。
每天黄昏,我从学校出来,骑自行车经过东京都美术馆,穿过上野公园,去文化会馆旁的语言学校上课。虽然在出国前就苦练日语,但还是发现有诸多的不足,于是每天傍晚都要来上语言课程。8点后再到公园旁的寿司店做工,直到深夜才回到住处。深夜的街道安静得出奇,踢着易拉罐的声音都能响彻整个街道。在街区拐角处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宜的墨鱼丸子便当,带回住处当作消夜。看见便利店的亮堂灯光,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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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褪色,褪色(3)
雪子的母亲是个善良的阿姨,在知道我要打工到深夜才能回去时,每天都会点着灯看书直到我回来。我曾用还不是很流利的日语劝过多次,她总是安详地说她不困,她喜欢在深夜的灯下看书。于是在那之后,每天完工,我都飞奔着骑着车赶回去,哪怕只是快5分钟都好。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每天都还有人守候着你回家,这是应该感到幸福并且幸运的。每天回家时期盼的心情,也许是我在东京最温暖的感受了。
这次到东京来,没有和安安说。因为她一定会劝我安分守己地做公司的营销并且协助她找画展的赞助,可这次“出逃”我早已预谋已久,至今除了离开前的一张纸条简单说明外,我没有对她做任何解释,想必是气坏了。然而我又相信她能理解我,那么多年来她总是静静地陪伴我和远野,我能想起她无数个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对于父母我也没有太多的解释,一直以来他们视我的坚持为一种不懂事的任性。而每当我一个人走在异国的人群里,等待交通灯时,也常常会质疑,是否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不懂事的固执。
午后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上网,有时会午睡。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隔着紧闭的窗户感觉外面被阳光烘得热热的空气。已经很久没有登录邮箱,因为我最反感看到那一堆垃圾邮件和业务邮件,今天觉得还是应该去看一下,也许还会有安安的控诉信。而事实却是出乎意料的。
尹澈:
在东京请照顾好自己。
也请你勇敢地坚持下去。
远野。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在学校里的生活,我和远野,还有安安。我们在学校里做着肆无忌惮的白日梦,册封自己为至高无上的梦想家。那是一段穷困潦倒却充实而灿烂的时光,绚烂而斑斓。远野根据我的要求和自己的想法画画,我制作成动画短片,安安负责旁白配音和后期宣传。
那段时光在现在想来,伤感之中带了一些陌生。梦想与现实之间明显地阻隔着一层单薄却厚实的玻璃,阳光可以穿透,却感受不到当时的温热。而我所坚持的,更像是隔着玻璃触摸不到的光芒。
那天语言班没有上课,傍晚回到住处,看见雪子正在院子里玩耍。雪子告诉我,当冬天过去,春天到来时,院子里的樱花会开得很美丽。
我在心里,默默而虔诚地期待着。
3 安安
一个新手的画展在没有赞助的情况下,竟然获得了全面的成功
,这点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一次冒着最大的风险获得了最大的成功,我在获知成交额的时候兴奋异常,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想拨给尹澈,打开电话簿才想起,他已经远在大洋彼岸。
在上一季度的预案会议上,我提出挖掘新锐画手的计划。而这次画展的成功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市场随着时代发展而日渐多元,更需要吸收年轻的富有创造力的新鲜血液。
因为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所以每天都很有干劲,任务也完成得不错,每天的生活都还算快乐充实。只要不是遇上困难,每天都还能准时下班,回家和父母吃饭。
中午下班时,我都和尹澈一起吃饭,拽着他去吃我钟爱的水煮鱼。他总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我知道他很不愿意接受现在的现实,也很清楚公司只是他暂时栖身的场所。他是一个不断燃烧的火焰,包裹着内心里不愿消亡的生命体,绝对不会愿意在这样一个阴凉闲适的环境停留。
在大学时,尹澈就时常突然消失。当他再次出现时,总会带着令人意外的惊喜。我想起那一年,他消失了半个月,回到学校时,放映了他和远野的实验动画,那时站在学校礼堂台侧的他,双眼有无限的光芒。而我想,此时此刻,一定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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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褪色,褪色(4)
4年之后,我进入了现在的文化公司,担任项目策划,是我很满意并且令人踏实的工作。尹澈不愿意并且也找不到工作,最后无处可去,我就向公司领导推介,让他进入公司做营销。而我们的朋友远野,最终遵从了父辈的安排,则进入了发展势头迅猛家族企业。
远野是个安静的男孩子,却能画出令人惊艳的漫画,那些飞舞的线条具有无法抵抗的力量,如同沉默却尖锐的利刃,将铺陈在现实上的画布,划得刀刀溅血。
在毕业之前,我始终毫不怀疑的相信,国内优秀画手的位置上,一定会有属于远野的王座。
只是,他体内安分守己的细胞还是占了多数,可那些细胞却像病毒,将体内的另一个生命侵袭得满目疮痍,直到他也不愿意再去面对。他不像尹澈,有一种拼命三郎的猛劲。所以在强大的压力面前,他选择了保护家族,同时选择了背叛自己。
也许我确实是幸运的,至少我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否作为梦想的实现,我很庆幸我依然可以看见很多绚烂而斑斓的色彩。我知道有很多孩子,像从前的我们,拿着画笔固执地坚持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的道路上,已经为他们铺设了多少的荆棘和坎坷。有猛虎的阻挠,有名利挖掘的陷坑,有挫败和困惑筑成的高墙。追随着前人的脚步,抑或自身的意志,也许他们会很快到达彼岸,获得荣耀与光芒。而他们中的很多人,会走进茫茫的雪原,踟蹰,徘徊。只能看见一望无垠的白,丧失了原本的色彩,在沉郁的色调之中日渐萎靡消沉,最终缴械投降。他们会看不见自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住的地方。在挣扎中,他们也许会走出禁区,而更多地人,会死在雪中。
这一切,都是曾经的我们。
于是我所要做的,就是挖掘这些孩子中有灵气的苗子,为他们寻找好的老师,为他们举办小规模的画展,让他们生命中的另一个生命,不至于在闪光前就死亡